崇祯十六年九月二十八
孟津渡口,黄河东岸。
雨水在黄河滩地汇成了小溪,浑浊水流又裹着暗红色的血灌入滚滚黄河之中。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浓烈到连雨水也无法洗刷,到处都是令人窒息的腥膻。
一处矮丘后,王卷之带着百十来个残兵望向两里外的人间炼狱。
此刻的孟津渡口及其附近,黑压压的闯营骑兵不讲究什么战术分割,没有围三阙一,没有驱赶合围。
就是以百骑或数百骑分成数十股,一次又一次轮番收割着那些溃兵。
王卷之觉得他们真的就像在割麦子。
一天!整整割了一天!
三万闯营精骑,先是车轮战。
第一波黑潮席卷而过时,外围溃散的明军被雪亮的马刀剁成肉泥。
第二波接踵而至时,侥幸躲过第一轮甚至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的溃兵,又被这滚滚黑潮冲撞撕裂。
有人被撞得高高飞起,有人被卷入马蹄,更多的像是被犁铧扫过,惨叫着翻倒在地,旋即被后面的骑兵收割。
第三波、第四波……
两天的车轮战后,收割终于迎来了最疯狂的终章。
黄河滩头,无数惊恐到了极点的溃兵被驱赶至咆哮的黄河岸边。
人推人,人挤人,许多人甚至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身后的人潮推搡着落入黄河的浊流之中,扑腾几下便被浪头卷走。
岸上更加混乱。
三万闯军主力最后齐上,毫无花巧地撞入那已经拥挤不堪的人群。
屠刀亮到了极致!
杀戮的效率提升到了极致!
刀锋劈开骨肉的声音,钝器砸碎骨骼的声音,战马冲击撞击人体的闷响,密集得让两里外的诸人头皮发麻。
血雾大片大片腾起,被雨水浇散掉,又在下一刻翻腾!
人浪惊恐地踩着倒下的人体往前挤,又被更后面的人推着踩上来……
一层层堆叠,一层层挤压,一层层被屠戮!
“额、额滴娘啊……”
矮丘后,王二整个人都在打摆子:
“这、这他娘的比俺在老家见过的屠村可狠太多了,人就跟那麦茬子……”
书生盯着那片绞肉场,嘴唇无声地开合数次,最终只化为一声叹息:
“气数尽了,大明的气数尽了啊……”
一旁的孙传庭,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原本古井无波的眼睛看到如此情形彻底不再平静。
那是他十年心血缔造的秦军啊!
那是他寄予厚望,本应护卫社稷的精锐子弟啊!
“噗……”
所有情绪最终化作一口鲜血喷出,拨开搀扶的亲兵,孙传庭目眦欲裂的望着那片修罗场,只觉一股巨大悲愤涌上心头。
悲,是看到自己心血被撕碎,成片成片化为肉泥。
愤,是恨这贼寇凶残暴虐,是恨这苍天不睁眼,更是恨那朝堂上的……!!!
他猛地抬头望向东方的京师,想嘶吼想痛骂,想将胸中积郁的滔天恨意喷向那些坐视这一切的蛀虫、佞臣、庸君……
“唉……!”
一声悲叹,他缓缓闭上眼,眼角有水迹混着雨水滑落。
“呼……”
王卷之看着孙督师的摸样,轻轻吁出一口浊气:
“一万又一万,四万尽遭屠戮,呵……果然发生了。”
书生闻言望向王卷之,王卷之感受目光回望过去,顾正炎在其眼中没有看到恐惧,没有看到怜悯,就好似在说……
看吧,我早就知道是这样。
王卷之转头望了望远处的修罗场,看向书生轻声道:
“酸丁,教我骑马。”
顾正炎闻言一愣,望了望远处那如同地狱的屠场,又望了望王卷之异常冷静的脸眉头皱起。
在这种时刻,壮士突然要学骑马?
虽觉时机诡异,但还是点了点头:
“好。”
一旁的王二却炸了毛:
“驴日的你学骑马作甚?这都什么时候了?莫非想单骑闯那闯贼万人大阵?”
王卷之闻言啐了一口:
“作甚?等下老子要高举督师大纛,引着那群杀红眼的闯贼去撞阿济格的狗头,难道你要老子用两条腿去引闯贼的四条腿?你觉得老子跑得过吗?”
话音落下,他扫过旁边十数匹还算完好的战马,最终落在一匹毛色黄中带栗骨架高大的战马上。
这马骨架匀称,腿长蹄健,一看就是好脚力。
王卷之大步走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马湿漉漉的脖颈。
马儿警惕地打了个响鼻,但没有明显的抗拒。
这是他在前世为数不多的骑马经历中学到的经验,首先要让马熟悉你,不排斥你。
顾正炎眼神微动,上前一步牵住了缰绳,目光平静地看着王卷之。
王卷之深吸一口气,回忆着前世在内蒙古带团时的骑马体验,右手抓住鞍桥,左脚尖蹬紧,腰腹用力,嘿,上马。
虽动作略显生涩,但总算是一次性顺利坐上马鞍。
“嚯!”
老营兵见状忍不住嗤笑一声:
“驴日的,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比俺当年强多了!”
王卷之忍不住回了一句:
“你驴日的不吹牛会死吗?我是脑袋挨了一记铁骨朵忘了一些事,但这骑马的本能还在。”
王二刚想再调侃几句,见书生瞥了一眼过来,最终只是撇了撇嘴。
顾正炎见王卷之上马姿态稳健,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壮士,我下面的话你记住,首先要学会控缰,缰绳非勒马之锁,乃沟通之桥,双拳微握缰绳,置于马肩隆前方,手肘微曲如抱球,若左行,轻提左缰,右腿轻贴马腹,欲右行反之,若欲停,双缰同时后收,身体重心后移,口中轻喝‘吁’!欲加速,双腿轻夹马腹,身体重心前倾,口中轻叱,驾!”
“切记,缰绳力道需适中,过松容易失控,过紧容易伤马惊马,马之转向停走,七分在重心引导,三分在缰绳提点。”
书生一边说着,一边示范缰绳的握法和身体重心的微妙变化,动作幅度不大,却精准有效。
王卷之按照指示,轻轻提了提左缰,同时右腿内侧轻微地贴了一下马腹。
那匹黄骠马果然灵性地向左偏了偏头,迈开步子朝左走了几步。
“好!”
顾正炎赞道:
“壮士领悟极快,但一定要记住需多用重心引导,缰绳只是辅助信号,现在试着让它慢步走起来,双腿轻夹,身体微微前倾。”
王卷之依言而行,双腿内侧肌肉微微发力,身体略微前倾,口中轻叱:
“驾!”
黄骠马立刻迈开步子慢步前行,但马背的起伏比王卷之预想的要大。
“放松腰胯,随马之韵律而动,如舟行水上。”
顾正炎在一旁及时提醒:
“目视前方,勿低头看马,感受它,信任它!”
王卷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放松紧绷的腰背,将注意力从马背转移到前方,适应那种有节奏的颠簸。
起初还有些生涩,一圈下来后,他已能驾驭着马匹在空地中慢步绕圈。
顾正炎看着王卷之在短短时间内就掌握了慢步控马的要领,眼中惊讶之色更浓。
这学习能力和身体协调性,绝非寻常武夫能有!
“壮士天赋异禀!”
顾正炎再次开口:
“接下来是快步,双腿夹紧马腹,身体前倾幅度稍增,催动口令稍急。注意!快步颠簸会加剧,壮士要双腿夹稳腰腹用力,脚蹬踩实,身体随之前后摇动以抵消冲击,此谓之压浪!切记不可屁股离鞍乱蹦!”
王卷之依言双腿猛地一夹马腹,身体前倾:
“驾!”
黄骠马感受到指令,立刻从慢步转为快步,颠簸感骤然加剧。
王卷之只觉得身体被抛起落下,节奏快了一倍不止,起初几次节奏没找准,身体被颠得东倒西歪,但很快便掌握了压浪的节奏,在快步中稳住了身形。
“漂亮!”
老营兵看到这忍不住低呼:
“这驴日的……学得也太快了!”
顾正炎看着在快步中迅速稳住身形的王卷之,眼神复杂。
这绝非“本能”二字可以解释,此人身上只怕还有更多秘密未知。
就在这时,王卷之猛地勒住缰绳,黄骠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
“旗来!”
接过王二递过来的一面残破督师标营大旗,王卷之举旗高呼:
“王二!”
“在!”
“看好督师!少一根寒毛,老子剥了你的驴皮!”
王二一拍鱼头刀,扯着嗓子吼道:
“驴日的老子晓得!”
“刘琏,护住书生的后背,护住所有人的后背,你是队伍最后的盾,听到了吗?”
“末将以性命担保!”
“酸丁!”
顾正炎已然飞身上了一匹健马,迎着王卷之的目光重重点头。
“弟兄们!”
王卷之一甩旗杆,指向二里外那片奔腾喧嚣的绞肉战场:
“老子现在就要扛着这面旗,去踹多尔衮他堂弟阿济格的卵子。”
说着,王卷之扫过这百十张或年轻、或沧桑、或狰狞、或绝望中迸发出最后凶性的脸:
“会骑马的,都给老子提刀上鞍,跟紧老子这面旗,老子冲哪里,你们就给老子撞向哪里。”
“驾——!!!”
“杀啊!”
“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