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卷之迎着孙传庭审视的目光,不卑不亢:
“卑职王卷之,原北直隶卢督师卢象升天雄军帐下千总,家父王振威,早年曾在戚少保麾下效力,曾于登州卫备倭,戚家军分镇后归隐乡里,卑职承父业习得几分战阵皮毛,值此国难特投效卢督师麾下欲报效国家,奈何……”
话到此,他声音略沉,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悲怆:
“奈何天不假年,卢督师巨鹿殉国后天雄军星散,卑职辗转流落,于溃军中收拢旧部图存至今,今日得见督师,实乃天佑大明!”
“驴日的不是总……”
一旁的王二下意识出口,话未说完就被顾正炎不动声色地拍了肩头,硬生生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秦拱明闻言嗤笑一声:
“老子当是哪位……”
话刚出口,便被孙传庭抬手打断:
“你方才言及阿济格?此事到底从何得知?本督一路血战,斥候塘骑尽没,何以你对此虏动向如此清楚?”
王卷之闻言没有回答,扭头朝着王二咧嘴一笑:
“老阴比我说啥来着?咱们督师大人的人马在郏县揍闯贼,在南阳跟闯贼死磕,打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呐,纵然阿济格放出些塘骑,在他们看来也不过是散兵游勇罢了,哪会想到是镶白旗的探马赤军。”
孙传庭的眉头瞬间拧紧,秦拱明更是怒目圆睁。
王卷之毫不在意,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重新看向孙传庭,既没有解释情报来源,也没有必要解释。
毕竟在孙传庭眼中,他的身份估摸着就是一个侥幸得知重要军情,并以此作为筹码的“溃兵头目”罢了。
孙传庭望着泰然自若的王卷之换了个问题:
“你带本督去孟津意欲何为?”
王卷之抬起未受伤的右臂指向孟津方向:
“督师可知阿济格亲率的五千镶白旗真虏精锐,就伏于孟津渡口左近!对岸更有祖泽润统领的数千镶黄旗汉军包衣奴才严阵以待!”
说着,他看了看略微震惊的孙传庭继续道:
“督师以为他们为何出现在孟津?因为他们等的就是督师您呐,等着李闯将您生擒或阵斩,到时无论您是生是死,他二人便会立刻合围李闯,以剿灭流寇,接应督师之名,行围歼李闯疲惫之师之实。”
话到这,王卷之活动了一下受伤的左肩,眼神变得“诚挚”,话中也带上为对方着想的真诚:
“卑职带督师前往孟津,并非自投罗网,而是行驱虎吞狼金蝉脱壳之计,卑职麾下尚有数百敢战之士,届时将高举督师大纛,吸引闯贼追兵直扑阿济格藏兵之地,闯贼为追杀督师,必不顾一切猛攻,清虏为保伏击圈,亦必全力迎战,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甚至两败俱伤!”
“而督师您……”
王卷之的声音压低:
“届时卑职将亲率精锐护送督师趁乱脱离战场,寻安全路径或北渡黄河,或西入潼关重整旗鼓,此乃借彼之刀兵,护督师周全,为我大明保留擎天玉柱!”
顾正炎听着王卷之这番话眉头微挑,此话听着挺大义凛然的。
至于“北渡黄河”还是“西入潼关”,周围数百兵卒里,怕也只有牛三贯等老卒才知王卷之真正目的地,嵩山别院。
那里易守难攻,远离主战场,正是他王卷之挟“督师”以令溃兵积蓄力量的绝佳之地。
让孙传庭活着退守潼关?
那只会让他重新落入朝廷那个烂泥潭,成为崇祯手中另一把注定折断的刀!
了解王卷之图谋的人,自然知晓他不会放了孙传庭。
良久,孙传庭缓缓开口:
“你……欲将本督,置于何地?”
这句话,问的不仅仅是地理上的位置,更是在问王卷之最终想把他这个“擎天玉柱”放在什么样的棋局之中。
他看穿了王卷之绝不仅仅是“护送”那么简单。
“督师慧眼。”
王卷之坦然承认了被看穿的事:
“您问卑职欲将您置于何地?卑职斗胆反问督师一句……”
“如今的朝廷,将您置于何地?将这大明的江山社稷、黎民苍生,置于何地?”
他不等孙传庭回答,语速陡然加快:
“郏县大胜本可乘胜追击,一举荡平流寇,然粮饷何在?被谁所截?是谁让您孙督师只能就粮郏县,眼睁睁看着战机贻误,闯贼得以喘息复燃?”
他指向南阳方向,又指向东方京师:
“南阳决战,数万秦军儿郎浴血搏杀,然催战的圣旨道道如刀,可增援何在?朝中衮衮诸公,除了催促弹劾扯后腿,可有谁真正在后方为前线将士运筹帷幄,解粮饷燃眉之急?”
“而今朝堂党同伐异,蝇营狗苟,心思何曾真正放在国难之上?他们争的不过是谁的权,谁的利,谁的官帽更大!”
话到这,王卷之冷笑一声继续道:
“督师心怀社稷,志在匡扶,这点卑职无比敬佩,然卑职也斗胆断言,您纵有盖世之才,哪怕肝脑涂地,最多也只能延缓大明崩塌的时日,绝无可能真正将其救活。”
“病夫抱朽木,焉能久立?卑职今日所言,绝非要蛊惑督师行不忠不义之事,更非劝督师拥兵自重!”
话音落地,王卷之扫过周围疲乏的身影,最后定格在孙传庭惊愣的脸上:
“卑职今日所想所做者,无他!只为在这天崩地陷神州尽墨的前夜,以这微末之躯为汉家血脉争一线残喘之机,蓄一点复燃之火!”
话到此,王卷之转身不在看孙传庭:
“督师在,火种便在,大明这杆旗,就还立得住。还请督师暂敛悲怀与卑职同行,不为苟活于腐土,只为重生待新天!”
话音落下,王卷之抬头望着雨幕不再多言。
雨似乎更大了,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孙传庭盯着王卷之的后背,胸膛剧烈起伏:
“好好好,好个只为重生待新天……”
说着,孙传庭默然一叹闭上了眼,两行浑浊液体混着雨水流下。
是泪?还是雨?无人能辨。
再睁开眼时,眼中的波澜已被强行压下:
“走,老夫就陪你闯上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