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黯淡,白日将尽,夜幕尚未完全降临,深巷里已昏暗如夜,只有少数几处余烬未熄的木柴发出的微红光芒,忽明忽灭地跳跃着。
雨丝起初只是几滴,很快便密了起来,淅淅沥沥打在沾满泥血的头盔甲胄上,发出一阵噼啪声。
王卷之提着不知砍翻了多少人的苗刀,踩着粘稠的血浆从巷口向内走去。
目光所及,巷道已不复原貌。
从豁口向里延伸,不足百步的距离,层层叠叠全是尸体。
破碎的藤牌,折断的长矛,卷刃的腰刀,以及散落得到处都是的箭矢,混杂在断肢残骸间。
血水在坑洼的地面上汇聚成一条条暗红色的小溪,又被冰冷的雨水稀释冲淡。
牛三贯带着人从王卷之身边路过,在不长的巷道里搜寻着可能存活的闯贼。
“噗嗤!”
一个试图用腰刀撑起身子的闯骑被一杆长矛贯入肋下,王卷之回头看到那人身体被刺的弓起,持矛的老卒一搅一抽,又狠狠向下戳刺,直到那人彻底没了声息。
其他方向接连传出不少类似的噗嗤声和短促惨嚎,不留活口,不留隐患,尤其是在这风雨欲来,己方虚弱不堪的时刻。
有人试图将压在同伴尸体下的伤者拖出来,动作却异常粗暴:
“啊——!腿!我的腿断了!轻点!!”
“忍忍!他娘的,想活命就闭嘴!”
“水……给口水……”
王卷之面无表情地走过那名求水的伤兵,脚步在血泥里发出“啪叽啪叽”的粘稠响声。
走到豁口,拒马车被撞碎的残骸歪倒在一旁,上面挂着不知是谁的碎肉肠子,两侧的断墙残壁上布满了刀砍斧劈,以及火铳喷射留下的焦黑。
豁口内外,完整的尸首几乎看不见,大多是残肢碎体。
血腥味到了这里在雨水中蒸腾得更加刺鼻,混杂着硝烟以及排泄物的恶臭,浓烈到令人窒息。
王卷之站在豁口边缘停下了脚,目光似乎投向远方昏暗的地平线,又似乎什么也没看。
风裹着冷雨吹过巷口,卷起了几片残破的布帛和火星灰烬,打着旋儿飘荡在堆积的尸体上。
王卷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左肩的箭伤在雨水的刺激下,传来一阵阵钻心的抽痛。
仰起头,望向仿佛要倾塌下来的铅灰色天空,雨水落进眼里,带来短暂的刺痛和模糊。
目光收回,穿过硝烟望向那被亲兵护在中间的身影。
那人也在看他。
那位曾令闯贼闻风丧胆,更是被崇祯倚为最后长城的人,此刻却被雨水打湿了散乱的花白鬓发,显得及其狼狈。
王卷之似乎在其眼中看到了一丝……惋惜?
他在惋惜什么?
惋惜他?
还是惋惜我?
哦!王卷之懂了,他在惋惜我。
惋惜自己这一身悍勇绝伦的搏杀本领,这一手出神入化的火器运用,这份在绝境中近乎妖孽的指挥调度之才。
却为何……生在这大厦将倾、独木难支的末世?
王卷之这样的人本应是大明中兴的柱石,是廓清寰宇的利剑!
可现实呢?
现实是他王卷之只能在这样一条无名荒村的巷道里,用最原始最惨烈的方式,与一群流寇厮杀,只为争取一线渺茫生机!
这份才能在这末世,是幸运,亦是最大的悲哀!
这惋惜,不仅仅是对他王卷之个人的惋惜,更是对大明气数的哀鸣,是对无数如他这般有热血才能,却注定要随着这巨舰一同沉没的志士的悲叹。
他自己,不就是最好的注脚吗?
郏县大胜又如何?柿园血战又如何?
还不是被朝中掣肘,被粮饷拖累,被一道道催战的圣旨逼入绝境,最终落得这南阳惨败,仓皇奔命的境地?
纵有扶大厦之将倾的雄心壮志,又怎能抵得过那满朝衮衮诸公的蝇营狗苟、党同伐异?
怎能抵得过那早已烂到根子里的体制?
王卷之握紧了手中的苗刀,迎着那人悲悯惋惜的目光,回敬了一个冷笑。
他王卷之,不是他。
他不是那个被体制,被君王,被时代束缚的孙督师!
他是来自后世洞悉历史走向的异数,他是要在这滔天巨浪中,硬生生劈出一条生路的狂徒!
惋惜?不!老子不需要惋惜!
这乱世看似注定的沉沦……老子偏要逆天改命!
两人目光对望,一者悲悯苍凉,惋惜着生不逢时。
一者桀骜不屈,燃烧着逆流而上的决绝。
王卷之压下心头翻腾的杂念,目光扫过这片尸骸遍布的修罗场:
“弟兄们,带还能喘气的弟兄速速打扫战场,甲胄剥下刀兵拣选,马尸挑一些能下咽的割了肉备粮,水囊都给老子灌满。”
说着,他扫过每一个或坐或立的人:
“我不管之前是谁的兵,现在活着还能站着的,都算我的人,死去的兄弟来不及掩埋了,烦请记住位置,若将来……我们还能回来……”
话到此,王卷之默叹一声,声音拔高:
“此地不易久留,一刻钟后所有人向孟津方向开拔!”
“孟津?”
一旁的王二猛地抬起头:
“你个驴日的疯了?这时候还去孟津做甚?阿济格那狗鞑子就钉在孟津渡口,咱们现在这点残兵过去还不够人家塞牙缝……”
“聒噪!”
王卷之抬脚踹向王二:
“老子是要引着身后的闯贼去咬阿济格那条恶犬!”
说着,他故意看向那人:
“孙督师这一路奔命往南,闯贼大部必定死咬不放。而这孟津方向,阿济格正磨刀霍霍等着截杀疲敝之师,不把闯贼引过去让俩家咬上一咬,老子晚上睡觉都他妈的不安稳!”
王卷之说完,不再理会王二,目光再次投向那被亲兵护在中央的身影,竟用上了军伍中才有的正式称谓:
“督师大人!”
说着,王卷之拱了拱手,姿态恭敬却不卑微:
“大人一路血战奔逃,筋骨劳顿心力俱疲,但此时绝非安歇之时。前有狼虎,后有豺豹,请督师大人暂敛疲敝,与卑职一行移步孟津,借彼地刀兵之林,做我脱身之阶!”
被称作“督师”的那人,终于有了动作,没有回应,没有质疑,只是缓缓地迈出了一步。
接着他一步一步,踩着泥泞血水和散碎的甲片,走向王卷之。
这大明王朝最后的擎天柱与一个来历不明的变数,在这修罗巷道第一次正面相对。
距离拉近,王卷之能更清晰地看到对方面容。
不是想象中的英武勃发,那张脸写满了风霜,皮肤黝黑粗糙得如同田间老农,唯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
王卷之穿越以来在这乱世一步步挣扎,在尸山血海里打滚,只为找到这位督师,这念头早已成了他穿越以来的执念。
他努力过,奋斗过,冒着粉身碎骨的风险去接近过,却一次次阴差阳错。
万料不到,竟会在这样一条无名巷道,以这种方式,完成了宿命般的会面。
想象中的激动,敬仰,甚至诉衷肠,统统没有出现。
王卷之此刻只有平静,平静的望着走到近前的孙传庭。
雨似乎更大了,砸在两人之间的血泥中溅起点点猩红。
周围陷入了沉默,只有雨声噼里啪啦,所有人的目光俱都聚焦在雨中对峙的两个身影。
最终,孙传庭出声打破了死寂: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