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储所在的银月厅,纱帘被掀起一角,正午强烈的阳光穿透纱帐,银霜般倾泻在小餐厅的地板上。
彼得用银叉轻轻拨弄瓷盘中的鲟鱼脊肉,鱼脂在柠檬汁里泛出珍珠般的光泽——
像极了女皇昨夜打翻药汤时,裙裾上溅开的污渍。
“这几日,吹来的风仿佛没有很冷了呢。”
叶卡捷琳娜轻柔的声音,拽回了彼得的思绪。
他缓缓抬头:未婚妻金色的卷发高高竖起,插着先前他送的一整套的孔雀石发饰,裙摆的丁香灰克里诺林裙随着她抬头微笑泛起涟漪,好似湖面将融的薄冰。
“彼得,你看起来心事重重。”
她切下一小块杏仁蛋糕,糖霜簌簌落在蕾丝袖口,“连勃艮第酒都没能染红你的嘴唇。”
彼得忽然倾身向前,水晶杯沿与他灰蓝瞳孔平齐,折射出刀锋般的碎光:“我们,可能遇上点麻烦……啊不过,严格来说,可能也算一件喜事。”
他突然注意到叶卡捷琳娜眼底的异样,立刻转开了话题。
“玛丽,我房里天鹅绒匣子里有一块金表,你去拿来……那是我要送给殿下的礼物。”
迅速把贴身的侍女支出去,叶卡捷琳娜才是挑挑下巴让列夫去关门,“她是陛下身边的女官——有些话,最好当着她不要说。”
彼得注视着她骤然绷紧的指节,在心底感叹她的聪明,继续用叹息般的语调道:“是陛下的身体。”
叶卡捷琳娜愕然:“这……是啊,我也听说陛下身体状况并不好,但这似乎不是件喜事。”
可话语刚落,聪明如她却立时明白了些什么,“彼得,你……你的意思是?这不可能吧!”
银叉在她的瓷盘上刮出尖锐的颤音,彼得郑重地应答着,故意让尾音沉入一片寂静,仿佛在等待惊雷炸响后的余震。
叶卡捷琳娜的睫毛在脸颊投下细密的阴影,当她再抬眼时,唇边已浮起恰到好处的忧虑:“上帝保佑……但这或许只是身体出现了某种不适?毕竟陛下已三十多岁了!”
1745年,伊丽莎白女皇三十六岁。
就算在现代,三十六岁也绝对算的上高龄产妇;而在这个女人生育年龄普遍偏小的年代,这样的年纪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彼得注视着她的反应,却苦笑着推开餐盘,鲟鱼冷掉的腥气在两人之间弥漫。
“我也如此祈祷。”
他忽然抓住叶卡捷琳娜的手腕,掌心贴着她加速的脉搏低语,“卡佳,我亲爱的,可若真有皇子诞生,我的处境……”
他喉结滚动,像咽下一枚带血的鱼钩,“你知道,女皇来时的道路。”
门外传来玛丽的脚步声,叶卡捷琳娜的目光掠过彼得肩头——
列夫正倚在廊柱阴影里把玩一把乌兹钢匕首,刀鞘上镶嵌的琥珀随着他的动作明灭,如同猛兽蛰伏时的瞳孔。
“需要我做什么?”她最终把另一只手握向彼得,掌心的冷汗瞬间浸入他的身体。
在玛丽进门的同时,彼得抽手在她的后颈,轻轻吻上了她的唇,随后贴紧她的脸颊:“代我侍奉陛下,我需要你做我的眼睛和耳朵。”
他温和的抚摸着那渐红的耳珠,灰蓝色的眸多了些温润,“当然,若你更愿向女皇表忠——”
叶卡捷琳娜突然打断他,葱白似得小手捧住他的脸颊深吻下去。
此时矢车菊般的眸子早已染上了水润,她低声呢喃着:“彼得这样说,是不是担心我的爱会禁不住抉择,终会变质?我始终记得,库尔兰到圣彼得堡的路……我走得那么寒冷,那么漫长,彼得,我是为了你而来的。”
彼得的手指穿过她鬓边的碎发,指腹摩挲着她发烫的耳廓:“卡佳,若能左右你的话,我宁愿你站在能活得更久的那边。”
他忽然掐住她的腰肢将她按在椅背上,过于用力地动作让她一阵轻颤,“但你现在吻我的样子——”
灰蓝瞳孔里浮起碎冰般的笑意,“像极了当初在奥拉宁鲍姆的雪原上,那只咬断猎人的雪貂。”
叶卡捷琳娜咯咯笑着,余光不断扫过站在门边的玛丽。
负责监视的女官见两人如此亲密,倒也是乖觉地在一旁避嫌。
彼得低笑着用鼻尖蹭开她汗湿的额发:“好姑娘,等我们赢下这局……我就把你塞进加冕马车,让全俄罗斯都看见你宝冠上的钻石。”
最后在她天鹅颈落下一吻,而当她的背影消失在螺旋楼梯尽头,彼得才收起了微笑。
女皇当然不可能怀孕,羸弱的身体已不足以承担一个母亲的职责。
失去月事,咳血呕吐,和长期嗜睡……让这个一直以来自我暗示的妇人,幻想出腹中的结晶。
历史不会记下这一段,但伊丽莎白女皇终生无嗣早已载入史册。
“殿下,我该回去代您守护公主了。”
列夫的匕首终于停止转动。
“要盯紧她?”侍卫长用刀尖挑起彼得丢弃的鲟鱼骨。
“不必。”彼得望向窗外,一只寒鸦正掠过舒瓦洛夫伯爵的马车,“她比我们想象的更聪明……也更有野心。”
钟声从冬宫方向传来,惊飞满庭积雪。彼得抚摸着案几上叶卡捷琳娜留下的指印,仿佛在抚摸未来王冠的轮廓。
…………
冬宫的长廊幽深曲折,沃伦佐夫伯爵的靴跟敲击着大理石地面,声音沉闷而压抑,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他年近六旬,鬓角霜白,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一双鹰隼般的灰眼,目光锐利如刀。
这位历经彼得大帝、安娜女皇两朝的老臣,如今虽已退居二线,却仍是朝中不可忽视的力量。
当他穿过回廊和后花园,又绕过近卫军兵营来到秘密警察厅的“特别囚室”外,彼得身后站着安东尼和伊万,正站在囚室大门的对面。
斗篷下的右手把玩着女皇的孔雀石纹章,阳光在他的侧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显得既慵懒又危险。
“殿下。”沃伦佐夫上前躬身行礼,“老臣正到处找您!您在这肮脏的地方做什么?”
彼得回头,对他露出信任又温和的笑容:“蒙冤的属下得到清白,我自然得来接一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