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元年的九月底,秋意渐深。
应天府,行在内殿。
赵构手中捏着一份由心腹宦官刚刚呈上的密奏。
字迹潦草,像是誊抄之人慌乱中所为。
奏疏来自御史台。
呈上此疏的,正是在汪伯彦一案中初尝胜果、胆气大壮的几名年轻言官。
他们见扳倒汪伯彦部分势力竟如此轻易,便趁热打铁,将矛头对准了根基更深的黄潜善心腹。
起初赵构并未在意,又是些捕风捉影的攻讦,可目光扫过——
扬州行宫。
督办南迁诸事,侵吞挪用。
亏空……
附上的几页账目抄录,一条条支项,一个个数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了他的眼窝。
扬州,黄潜善、汪伯彦那伙人天天挂在嘴边的安乐窝,为了修那座行宫,国库里挤出了多少钱粮?他自己又是怎么点头的?为了大宋的“将来”,为了赵氏的“安稳”……
结果呢?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在他最倚重的臣子眼皮子底下,养出了这么一窝肥得流油的硕鼠!
他刚办了一个汪伯彦,这边黄潜善的人就给他送上这么大一份“惊喜”?
赵构猛地将奏疏砸在御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案几上的烛火剧烈地跳动,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不定。
前线将士还在挨饿受冻,宗泽在开封苦撑,盼星星盼月亮地盼朝廷的支援。
他这里倒好,国难财发得飞起!
胸口一股气憋着,烧得他脑袋发胀。
他没有立刻叫人,而是先在殿内踱了几步,冰冷的青石砖硌得脚底发寒,也让他翻腾的血气冷静了些许。
“康履。”他停下脚步,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子寒气。
候在殿外的内侍省押班康履应声而入,低眉顺眼。
“传朕的旨意。命大理寺卿、刑部侍郎,即刻秘密核查扬州行宫营造款项。所有相关的账目、人手,不管是谁,一并给朕看住了!记住,此事,不许走漏半点风声!”
康履心头一跳,晓得官家这是动了真怒,不敢多问,躬身领命,脚步匆匆地退了出去。
两天时间,应天府官场上什么动静都没有,安静得反常。
可就在这片死寂之下,工部郎中钱缅思,是在自家小妾的床上被大理寺的人拖走的;扬州那边负责监造行宫的知事徐直,更是连夜被一队禁军从府衙“请”进了诏狱。
平日里严丝合缝的账房,被翻了个底朝天。
黄潜善察觉到不对劲时,已经晚了。
他坐在自家书房,手里那盏刚沏好的君山银针,一口没喝,茶水已经凉透。
钱缅思,徐直,这都是他的人,是帮他打理“南边产业”的左膀右臂。
现在,人没了,账本也没了。
他派人去大理寺和刑部打探,往日那些对他点头哈腰的官员,这次一个个都装起了哑巴,连门都不让他的人进。
这不是普通的查案,这是官家在亲自操刀。
第三日清晨,雨未停,风更冽。
赵构在紫宸殿偏殿,单独召见了黄潜善。
殿内炭火未生。
黄潜善一进门,就看见官家背对着他,看着窗外出神。
那背影,让他心里直打鼓。
“臣,黄潜善,参见官家。”他躬着身子,声音有点发干。
赵构转过身来,没让他平身,也没赐座,就那么看着他。
“黄卿,你有什么罪,自己说吧。”赵构的声音很平,平得让人发慌。
黄潜善腿肚子一软,但宦海沉浮几十年的养气功夫让他硬是撑住了,脸上甚至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忠恳”笑容。
“官家息怒。扬州行宫之事,老臣确有失察之过。然,此事牵连甚广,工部、户部皆有涉入,更有……一些宗室贵胄在其中上下其手。若骤然彻查,恐动摇国本,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啊,官家!”
他这话说得极有水平,不否认有罪,却将水搅浑,把“贪腐案”往“政治动荡”上引,甚至暗中点了“宗室”。
赵构笑了,是被气笑的。他缓缓走下御阶,亲手将一本账簿捡起,拍了拍上面的灰,然后“啪”地一声,甩在黄潜善的脸上。
纸页划过,留下一道红印。
“这是什么,你可认得?朕拨了多少银子去修扬州行宫?如今账面上还剩多少?那些银子,都去哪了!”
“扬州行宫”四个字一出来,黄潜善的身子晃了晃,再也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不用看账本,也晓得里面是什么。
“官家……官家容禀!”他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声音都在抖,“是臣失察!是臣失察了!臣……臣万万没想到,底下那帮狗东西,竟敢……竟敢如此胆大妄为!臣罪该万死!”
“失察?”赵构的声音陡然高了八度,“黄潜善,你跟我玩这套?钱缅思是谁的人?徐直是谁提拔的?没有你点头,他们敢把手伸进行宫的营造款里?那可是朕的安身之所!你们……就是这么替朕分忧的?!”
他几步走到黄潜善面前,居高临下。
“国库空虚,军情紧急,朕睡不着觉!尔等不思如何共赴国难,反而监守自盗!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朕?还有没有这大宋江山!”
黄潜善趴在地上,除了磕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此刻,任何辩解都是火上浇油。
他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无数个念头,知道今日若不壮士断腕,自己也难逃干系。
他心一横,再抬头时,脸上已是涕泪横流,状若癫狂。
“官家!臣有罪!臣用人不当,罪该万死!钱缅思、徐直那两个畜生,贪赃枉法,猪狗不如!请官家立斩此獠,以儆效尤!臣……臣甘愿受罚,便是罢了臣的官,臣也绝无怨言!”
赵构看着他这副嘴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哼,”他冷哼一声,“那两个狗东西,自然要杀!朕命你,立刻拟旨,将二人革职抄家!贪的钱,一文都不能少,给朕追回来!三天之内,朕要看到结果!你要是敢徇私,朕连你一块儿办了!”
“臣……遵旨!臣遵旨!”黄潜善如蒙大赦。
赵构摆了摆手,声音里满是倦意。
“起来吧。政事堂的事务,你先放一放。把这些烂屁股的事,给朕擦干净了!”
黄潜善心里一抽,这话,等于是变相削了他的相权。
可他敢说什么?
只能哆哆嗦嗦地应下:“臣……领旨。”
赵构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国家艰难,钱粮的事,最是要紧。朕听说,吕颐浩在地方上,是个会理财的。改日,朕宣他来问问。”
————
枢密院签押房内,炭盆里的火半死不活,一如满屋官员的人心。
“完了!金狗三路齐下,滑州急报一日三传,怕是已经失守了!”一个管文书的小吏声音发颤,几乎要哭出来。
“闭嘴!”黄潜善的心腹李主事厉声喝断,他眼角狭长,目光阴冷地扫过众人,“此乃军国重地,再敢动摇军心,仔细你的皮!”
随即,他话锋一转,慢条斯理地对周围人道:“诸位也莫慌。依我之见,巡幸东南,保存国脉,方为上策。眼下这应天府,怕也非久留之地了。”
绝望和投降的言论如瘟疫般蔓延,唯有一人置若罔闻。
陈南。
他面前摊着一张巨大的军事地图,上面用朱笔和墨笔标记着密密麻麻的符号。
因近来做事条理清晰,被杨承旨特意交代,负责整理归档近期所有河北、河东送抵的军报,故而能接触到这些核心信息。
内有权相倾轧,贪腐横行,国库空虚如纸;外有金兵压境,烽火连天,国之将倾。
这大宋,就像一艘千疮百孔的破船,而他们,都在船上。
此刻,他正借着整理的机会,将刚刚送来的几份看似杂乱的军报一一比对,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不对。”他忽然低声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李主事嗤笑一声:“陈编修,都火烧眉毛了,你又看出什么‘不对’了?莫不是算出了金人何时兵临城下?”
陈南头也未抬,只是伸出手,指了指一摞刚刚送来的军报:“李主事,这份河东转运司的粮草调拨记录,你好像归错地方了。”
他的声音平静,却让李主事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陈南没有继续理会李主事的嘲讽,他的手指在一份份军报上划过。
这些都是别人眼中杂乱无用的废纸,却是他洞悉战局的唯一钥匙。
滑州前线斥候报上来的,说金军东路大营旌旗招展,灶火连营,看似主力。
河东路转运司的粮草调拨记录,上面说西路金军沿途征粮频繁,但数量……不对,太少了!根本不像一支准备长途奔袭的主力!
来自一名被俘后逃回的宋军小校的口供,他说金军中路主力“拐子马”的战马,马蹄磨损并不严重!
旌旗可伪造,粮草是实需,马蹄见真章!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陈南脑中炸开:东路是疑兵,西路是佯攻,所谓三路齐下,更像是在虚张声势,他们在等!或者说,在怕!怕宗泽老将军藏在开封城下的那支真正的精锐!
原来如此……
陈南不再犹豫,猛地抓过一张公文纸,笔走龙蛇,将自己的推论飞速写下:
“金军东路为疑兵,可遣偏师袭扰,令其自乱;西路为佯攻,意在分散我军兵力,当稳守不救。其主力必在中路,然其马力已乏,军心不定,正是我军聚而歼之的良机!宗帅若能抓住战机,此战必胜!”
他没有声张,而是拿着这份墨迹未干的条陈,快步走到平日里还算持正的枢密院都承旨杨承旨案前,沉声道:“杨承旨,下官对滑州军情有些浅见,事关重大,请大人一阅。若判断有误,下官甘受军法!”
杨承旨正被吵得心烦意乱,见陈南神色凝重,递上的条陈逻辑清晰,不由得“咦”了一声,接过去仔细看了起来。
这一看,他的眉头从紧锁到舒展,再到震惊,看向陈南的眼神已然大不相同。
杨承旨拿着陈南的条陈,正反复揣摩,心中惊疑不定。
他刚想找陈南细问,李主事等人已围了上来,阴阳怪气地嘲讽陈南不过是纸上谈兵。
就在签押房内为此争执不下,杨承旨也犹豫是否该将此等“臆测”上报之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只见一个满身泥泞的信使跌撞进来
“开封府!宗泽老将军八百里加急军报!”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信使嘶吼道:“大捷!滑州大捷!宗帅斩敌三千!”
堂官接过奏报,双手颤抖,高声宣读:“奏报在此!‘……臣于滑州、陕州间设伏,以决胜战车冲阵,大破金贼拐子马,斩首三千余级,金军中路攻势已挫!’”。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喊出奏报的结尾。
“老将军断言:‘敌军外强中干,貌合神离,我北方防线,尚堪一战!’
“轰!”
公房内瞬间炸开了锅!
捷报一出,满室皆惊!
而杨承旨更是浑身一震,他猛地低头看向手中那份陈南刚刚写下的条陈,上面的分析与宗泽的捷报结果竟是大差不差!
他再看向陈南时,眼神中已满是骇然与狂喜。
这一份提前了半个时辰的“预言”,其分量远比捷报本身更让他感到震撼!
杨承旨激动得满脸通红,手中紧紧攥着那份条陈和刚送到的捷报,对左右道:“此事重大!我需立刻面呈相公与官家!”
说罢,便不顾仪态,匆匆向政事堂赶去。
而那些小吏看向陈南的眼神,已经从茫然变成了震惊和崇拜。
刚才还阴阳怪气的李主事,此刻脸色铁青,端着茶杯的手微微发抖。
陈南紧绷的身体,也在这片欢腾中,稍稍松弛下来。
宗泽老将军,果然没让天下人失望。
他用老迈之躯在开封撑起的那片天,真的顶住了!
然而,这口气还没完全松下来,眼角的余光就瞥见,先前那个鼓吹南渡的尖嘴官员,正凑在另一个同党的耳边,压低声音说着什么。
陈南心头一沉。
是了,捷报是打出来的,可到了应天府这潭浑水里,怎么解读,就由不得沙场上的将军了。
黄潜善,汪伯彦,那两条老狐狸,绝不会让这份捷报,坏了他们的“好事”。
果不其然,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狂喜的喧嚣还未平息,一名内侍已出现在公房门口,尖细的嗓音穿透人群,精准地找到了目标。
“官家口谕!”
内侍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刚刚震惊全场的陈南身上。
“枢密院编修陈南,,于战前洞悉敌情,预判战局。此条陈已与宗帅捷报一同呈于御前。官家有旨,特宣陈南,入垂拱殿偏殿——面圣垂询!”
此言一出,公房内霎时落针可闻,众人看向陈南的目光,已经从崇拜变成了骇然。
垂拱殿议事,那是宰执重臣才能参与的最高决策会议!
一个区区的编修,竟能破格列席?
众人看向陈南的目光,已经从崇拜变成了骇然。
而李主事等汪、黄一党,脸色则瞬间煞白。
他们知道,朝堂的风向,可能真的要变了。
陈南心中也是一凛。
他知道,捷报是喜,但对应天府这潭浑水而言,捷报也可能是一把刀。
官家召见自己这个洞悉“外情”的小官,这绝不是简单的论功行赏。
一场决定大宋国运,也决定他个人命运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