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丽王楷,首鼠两端,当如何处置?”
御座上的金太宗完颜晟,这位以武力与权谋建立起庞大帝国的君主,此刻正高踞于昔日辽宫改建而成的皇殿之内,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阶下群臣。
西路军都统帅完颜宗翰(粘罕)一步踏出,声如闷雷。
“陛下,高丽弹丸小国,何须多言?臣请领一支偏师,踏平其王城,将那王楷绑来燕京,亲自给您磕头!”
完颜宗翰嗓门粗,话也糙,刚在宋土上抖够了威风,压根儿没把高丽当回事。
殿内,女真贵胄们轰然叫好,杀伐之气冲天。
完颜晟不置可否,高丽是小,可那地方要紧,人也刁,历史上也不是没跟中原板过手腕。
能不动刀兵,自然最好。
他锐利的鹰隼目光扫过阶下,最终,落在一个身着汉官袍服的清瘦身影上。
那是直史馆的辽国降臣,王枢。
“王枢,”完颜晟的声音不带起伏,却让王枢的脊梁骨陡然一紧,“宗翰要踏平高丽,你怎么看?”
王枢感到后心一阵冰凉。
皇帝没有问计,而是问“看法”。
这是典型的帝王心术,让他一个汉臣去评判女真第一勇将的国策,无论说“是”还是“非”,都是取死之道!
说“是”,附和宗翰,皇帝会觉得他毫无主见,一介庸才;说“非”,驳斥宗翰,宗翰的怒火能将他当场撕碎!
满殿的目光,如刀子般刮在王枢身上。
宗翰更是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冷笑,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王枢汗出如浆,脑中千百个念头电转,他知道,这是生死关。
他深吸一口气,躬身道:“回陛下,宗翰大帅神威,高丽弹丸小国,旦夕可平。此乃雷霆之策,彰显我大金天威。”
他先捧了宗翰一句,殿内煞气稍缓。
完颜宗翰脸上露出一丝自得。
但完颜晟的眼神却冷了下去,他要的不是附和。
“雷霆?”他淡淡道,“雷霆过后,只余焦土。朕的大金,府库还不算充裕,养不起一片焦土。朕留你这汉臣,是看你的脑袋,不是看你的膝盖。”
这句话,敲在王枢心上,让他后心冰凉。
皇帝点明了他的“汉臣”身份,就是让他拿出汉人的法子!
王枢心一横,再次躬身:“陛下,雷霆之外,或可辅以春雨。”
“春雨?”完颜晟终于来了兴趣。
旁边的完颜宗翰却忍不住了,瓮声喝道:“放屁!战场之上,哪来的春雨?只有血雨!陛下,莫听这酸儒巧言令色,不过是汉人那套妇人之仁!”
“大帅息怒!”王枢猛地转向宗翰,深深一揖,“下官所言‘春雨’,并非仁慈!若无大帅的雷霆之威在辽东陈兵,震慑高丽君臣,任何‘春雨’都只会让他们觉得我大金软弱可欺!雷霆,是春雨之根!”
这顶高帽又稳又狠,宗翰的脸色好看了许多,重重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王枢这才敢继续对皇帝说:“陛下,这春雨,便是‘王道’之术。高丽畏威,亦慕名利。陛下只需遣一使臣,带上两样东西。一样,是宗翰大帅麾下铁骑的操演名录,这是雷霆之威,告诉他刀随时会落下;另一样,是我大金册封其为王的金印与赏赐,这是春雨之利,告诉他低头的好处。”
“如此,兵不血刃,高丽自会献上降表,为我大金永镇东陲。一座活的、顺服的高丽,远比一座死气沉沉的空城,更能为我大金提供粮草与助力。”
“好!”完颜晟终于放声大笑,一拍龙椅扶手,“好一个雷霆与春雨!不仅要让高丽臣服,还要让他心甘情愿为朕的南征大业,出钱出粮!王枢,你这颗脑袋,比朕想象的还要好用!”
当“南征之用”四个字轻轻吐出时,王枢感到完颜晟的目光陡然锐利如鹰!
而完颜宗翰那原本不屑的眼神,也瞬间变得凝重,甚至带上了一丝惊异。
~~
燕京,德胜门外,寒风如刀。
王枢的妻子,正默默地为他整理着崭新的朝服衣领。
她的手在发抖,却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咬着嘴唇,眼中的泪水在打转。
她本是汴梁城的大家闺秀,靖康之难让她家破人亡,流落至此,若非被王枢所救,早已不知魂归何处。
在这异国他乡,眼前的丈夫便是她唯一的天,唯一的依靠。
千言万语,在这肃杀的送行队伍前,都化作了无声的担忧。
“弟妹放心!”一只巨手猛地拍在王枢肩上,震得他一个趔趄。完颜宗翰瓮声瓮气地笑道,“王大人此去,是为我大金立功!办好了,高官厚禄;办砸了……”他凑到王枢耳边,声音陡然转冷,“你就不用回来了,我怕我的铁骑收不住脚,会连你一起踏成肉泥!”
王枢忍着剧痛,面色苍白,轻轻拍了拍妻子的手,用眼神示意她安心。
他不敢再看她,怕自己好不容易筑起的坚冰就此融化。他毅然转身,登上马车。
车轮“咯吱”作响,缓缓启动。
车行十里,平稳的马车忽然开始轻微地颠簸。
并非来自路面,而是一种……来自大地深处的,有节奏的脉动。
“轰……轰……轰……”
如同远方的闷雷,又像是巨人的心跳。王枢心中一紧,掀开车帘。只一眼,他瞳孔骤然收缩。
官道旁的旷野上,一片黑色的森林正在平移!
不,那不是森林,是数不清的骑兵!
他们人马俱甲,黑得发亮。
但最让王枢遍体生寒的,是他们的阵型——每三匹战马,都用粗大的熟牛皮索连在一起,进退如一,宛如一头钢铁铸成的三头巨兽。
千百头这样的“巨兽”,汇成了一堵移动的、无法逾越的黑色城墙!
他们演练着冲锋、转向、两翼包抄,马蹄声汇聚成的轰鸣,震得王枢耳膜嗡嗡作响,连牙齿都在打颤。
“王大人,不必惊慌。”护送他的女真百夫长策马靠近,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狂热与骄傲,“这是粘罕(宗翰)大帅的亲兵在为您壮行!此乃我大金无敌于天下的‘拐子马’阵!陛下有令,让您看个清楚,也让高丽的探子看个清楚!”
“壮行色……”王枢失神地念着这三个字,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大脑。
壮行色?
他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对付区区高丽,需要动用这种专门用于大规模平原决战的重骑兵集群吗?这根本不是用来攻城的部队!
朝堂上,完颜晟那句意味深长的“南征之用”……
宗翰那从不屑到惊异的眼神……
这次出使,为何偏偏是宗翰这个主战派来“护送”?
一个个看似无关的碎片,在“拐子马”这雷霆万钧的背景下,瞬间拼接成了一幅完整而狰狞的画卷!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稳住高丽,不是目的,而是前提!
这场声势浩大的演武,不是给高丽看的,是给南朝看的!
是通过高丽的嘴,告诉那个刚刚在江南立足的小朝廷——我们,要来了!
杀鸡,焉用牛刀?
除非……这把刀,根本就不是为“鸡”准备的!
王枢颓然坐倒,马车的颠簸再也感觉不到。
他看着自己这双握笔的手,这双手曾以为能凭智谋在刀丛中寻得生路,甚至能为天下苍生争取一丝喘息之机。
此刻他才明白,自己不是那个在棋盘上落子的棋手。
自己的所谓“王道霸道”,所谓“带血的丝绸”,不过是为那即将南下屠龙的刽子手,献上了一块最锋利的磨刀石。
他不是帮凶。
他是递刀的人。
车窗外,金戈铁马的呼喝声,隔着时空,仿佛化作了江南水乡无尽的啼哭与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