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回这应天城内,行宫外那面平日里贴寻常告示的墙头,今儿个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建炎通宝”那当三大钱一推,应天府的米价油价就跟窜天猴似的,寻常人家锅都快揭不开了。
街面上,除了零星几家还开着门的米铺药铺,冷清得能跑马。
怨气,早就憋在每个人胸口。
此刻,几队披甲执锐的禁军,长枪林立,把墙壁方圆十丈都圈了起来。
人头攒动,伸长了脖子,踮着脚尖,交头接耳,都在猜是何等告谕,摆出这么大阵仗。
空气里,泥土腥湿,草药苦涩,还有城外伤兵营飘来的血腥腐臭,搅和着因劣质钱币引发的惶恐,还有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绝望。
“来了!来了!”人群中一阵低呼。
一名头戴梁冠、身着绯袍的内侍省官员,在几个小黄门的簇拥下,捧着一卷明黄诏书,慢吞吞走上临时搭的高台。
他干咳两声,底下嘈杂立时消停,只余风卷残破旗帜的呜咽,还有远处几声狗吠。
内侍尖细的嗓门在寒风里有些飘,却字字砸向众人。
“朕惟国之根本,在于纲纪;政之所行,赖于有司。近者,金虏猖獗,烽火四起,中原板荡,民生多艰。行在危殆,东京亦悬。朕宵衣肝食,无时不思靖康之耻,无日不念黎庶之苦。
然,值此危难之际,竟有尸位素餐之辈,心无社稷,意图苟安,或闻风而逃,或擅离职守,置君父于不顾,弃万民于水火,此等行径,与叛国何异?!”
说到末尾,那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
台下人群起了些微骚动,不少人脸上变了颜色。
这些日子,官场上谁家在暗中捣腾家财,准备脚底抹油,早不是什么秘闻。
“为申国法,以儆效尤,朕兹下明诏:自今日起,凡行在应天府及东京开封府各衙门所属官吏,无论品秩高低,文武职别,皆须恪尽职守,坚守岗位,不得无故擅离职串。
若有违令,一经查实,无论缘由,立即停夺一切官身告身,严令缉捕,就其本处州府,交付大理寺或刑部特设监院,从严从重根究勘治,绝不姑息!”
话音落,内侍将黄绫诏书高举过顶。
几名禁军上前,小心翼翼将那诏书展平,贴在了墙壁正中。
刹那间,四下里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随即——
“轰”的一下,人群炸了!
“不准走?这是要把咱们都困死在这儿?”一个穿着短衫、面黄肌瘦的汉子脱口叫道,嗓音发颤。
“嘘!小点声!不要命啦?”旁边一个略显富态的商人一把拽住他,自己也是手脚冰凉,“诏书上写着呢,擅离职守,停官、捕捉、下狱!这可不是说着耍的!”
“停官?老子这芝麻绿豆大的吏职,停了就停了!可这‘捕捉’、‘下狱’……这是要往死里整啊!”先前那汉子声音低了下去,却兀自嘟囔。
一个戴方巾的中年人,看模样是个读书的,嘴角一撇:“嘿,前些日子不还说什么‘巡幸东南’,体察民情么?今儿个就变了卦,不许官儿们挪窝了?莫不是官家自个儿想溜,又怕没人替他守这烂摊子?”
突然,一个颤巍巍的老者猛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官家不让我们走,这是要我们的命啊!我儿在城外伤兵营,昨日郎中说需一味珍稀药材续命,小老儿变卖了最后一点家当,换了些‘建炎通宝’,想着出城去寻药,如今……如今可怎么好啊!这钱,城里都花不出去,更别说出城了!”
他这一哭,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老丈莫哭!我家也一样啊!这‘建炎通宝’,说是当三钱使,可米铺老板说了,除非拿出三倍的钱,否则免谈!这不是明抢吗?”一个汉子怒吼。
“可不是!前几日还说官家要‘巡幸东南’体察民情,怎地今日就变了卦,把咱们都圈死在这应天府?”
这话头一起,立刻有人接茬。
“可不就是!黄相公、汪枢相他们,前阵子不还成天念叨,应天府四面漏风,不是久留的地界儿。怎么着,这会儿倒不让咱们这些小鱼小虾走了?”
“我可听街坊里几个从汴京逃难过来的老乡说,东京的宗泽老将军,在开封府很得军民之心,官家这次连东京也一并下了严令,莫不是担心那边人心浮动,才把开封府的官儿也给圈住了?”
话音未落,旁边两个一直冷眼旁观的禁军甲士猛地踏前一步,冰冷的枪尖几乎戳到那汉子的鼻尖:“妄议朝政,掌嘴!”
“啪!”一个甲士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抽在那汉子脸上,顿时五个指印浮现。
汉子被打懵了,旁边的人群也吓得倒退几步,噤若寒蝉。
“再敢喧哗者,以同罪论处!”领头的禁军都头厉声喝道,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众人。
原本沸腾的人群,瞬间像是被浇了一盆冰水,只剩下压抑的喘息和隐约的啜泣。
那略显富态的商人此刻更是手脚冰凉,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漏出一个字来。他刚才还想跟着抱怨几句米铺黑心,此刻只庆幸自己没出声。
人群里,陈南与兄长陈东并肩站着。
陈东目睹此景,袖中的拳头捏得更紧,指甲几乎掐入肉里。
陈南则目光微凝,注意到那几个禁军甲士,并非寻常守卫皇城的宿卫,倒像是……皇城司的精锐,专司缇骑刺探之职。看来,官家这次是下了狠心,连监控的手段都用上了。
待人潮稍退,陈东压着火气,凑到陈南耳边。
“二郎,你听听!这叫什么诏令?简直是昏招迭出!一道诏书下去,这要凉了多少人的心!你且看‘从严从重根究勘治’之语,若是被有心人利用,以此为名罗织罪名,御史台若不能明辨,只怕又会掀起一场风波,伤及无辜!”
陈南轻轻摇了摇头,视线从那张刺目的黄绫上移开:“兄长,此事,恐怕不那么简单。官家先前的话,言犹在耳。今日这诏令,虽说严苛,倒也与那‘暂驻南京,以观河北’的旨意,算是前后呼应。只是——”
“只是什么?”陈东追着问。
“只是这诏令,名头是稳固人心,内里却透着一股无计可施之下,情急生怒的意味。”
陈南轻声接道,“用这种雷霆手段把人捆住,瞧着果决,却不顶用。万一前线再吃个败仗,或者金人兵马又围上来,这纸东西,又能绑住几个人?到时候,只怕乱子更大。”
陈东胸口起伏:“他这是学那秦王暴政!如此倒行逆施,人心只会散得更快!黄潜善、汪伯彦那两个奸贼,平日里巧舌如簧,蛊惑君王,如今官家下了这等诏令,他们虽一时无法明着鼓噪南迁,但只怕会暗中窃喜,巴不得局面更乱,好逼官家最终不得不依赖他们,再寻南逃之机!”
“未必。”陈南吐出两个字。
“黄、汪二人,巴不得朝局越乱越好,人心越慌越妙,这样才能逼着官家彻底南迁。这道诏令,瞧着严厉,却也明明白白地把‘行在’跟‘东京’拴在了一处,明着是要坚守。这恐怕不是黄、汪二人乐意看到的。”
“官家在听了王彦将军那封密奏,知道了磁州失陷的底细,还有黄潜善克扣军饷的罪过后,这更像是对满朝文武,尤其是对黄、汪二人的一次警告,一种姿态。”
他略作停顿,继续说道:“官家此举,许是要让某些人明白,他不再轻易受人蒙蔽。同时,也是敲打那些存了异心,想临阵脱逃的官员。只不过,这法子太过生硬,只怕弄巧成拙。”
陈东的气平顺了些许:“你的意思是,官家这回,并非全然糊涂,而是另有盘算?可这般不分好歹,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连东京开封府的官儿也一并圈了进去,宗老将军那边,岂不碍手碍脚?”
“宗老将军忠勇,深明大义,官家这份苦心,或者说,无奈——他老人家在开封,军民归心,只要行事周全,不给奸佞留下口实,官家想来也不会真拿他如何。”
陈南道,“关键在于,这道诏令之后,朝堂之上,是会因此而稍稍收敛南逃之风,还是会因为这种高压而导致更隐秘、更激烈的反抗。黄、汪二人,又会如何应对?”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
“走吧,兄长。”陈南拉了拉陈东的衣袖,“我们回府再细议。我总觉得,这道诏令背后,还隐藏着更深的博弈。”
二人随着人流慢慢散去,身后那张黄绫诏书,在萧瑟的秋风中微微颤动,上面的朱砂御印,殷红如血,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肃杀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