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柳荫巷,陈南与陈东在书房内相对而坐。
“二郎,你说,官家这道诏令,究竟是哪个奸佞小人在背后捣鬼,还是他自己……自己又犯糊涂了?!”陈东率先开口,语气依旧难平。
“阿兄,你还记得前些时日,李相上书‘死守应天,与城偕亡’的之事?”陈南示意兄长稍安勿躁,亲自为他续上一杯热茶,这才缓缓开口
“自然记得。当时朝野震动,我等亦为之振奋。谁知……唉,那所谓的‘暂住南京’,不过是镜花水月,昙花一现!”他语气中的失落,几乎要溢出书房。
“那日之后,我便在想,官家心中,并非没有抗金的血勇,也并非不明白坚守中原的道理。只是他久处深宫,耳目被黄、汪之流蒙蔽,又对金人兵锋心存畏惧,故而摇摆不定。”陈南分析道,“王彦将军那份揭露黄潜善克扣军饷、坐视磁州失陷的密奏,想必对官家触动极大。他或许意识到,若再不采取些强硬手段,这朝堂,这军心,便真的要散了。”
“所以,他便下了这道不分良莠、一概锁拿的严令?”陈东皱眉,“这与饮鸩止渴何异?真正忠心为国之人,如宗老将军,本就不会弃城而逃。而那些奸佞小人,如黄、汪之辈,即便身在应天,心也早已飞往江南。这道诏令,能锁住他们的身,却锁不住他们的魂!”
“兄长所言极是。”陈南叹道,“但官家或许认为,至少在表面上,他需要展现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姿态。
一来,是回应宗老将军等主战派的期盼;二来,也是对黄、汪等主和派的警告;三来,更是为了稳定那些尚在观望的中间派。
他或许希望,通过这种极端的方式,暂时压制住南迁的逆流,为自己争取一些思考和转圜的时间。”
“时间?”陈东冷笑,“金人的铁蹄会给他时间吗?黄、汪的阴谋会给他时间吗?这道诏令,在我看来,更像是官家在巨大的压力之下,一次缺乏深思熟虑的情绪宣泄。他或许是想借此表明自己与城共存亡的决心,但手段却过于粗暴,只会让真正有才干、有风骨的臣子感到心寒。”
陈南默然。
兄长的话,不无道理。赵构的性格,本就复杂多疑,既有年轻人的热血冲动,也有久经离乱后的怯懦与自保。
这道诏令,确实像是一把双刃剑。
虽能暂时稳住局面,却也可能寒了真正忠勇之士的心,让朝局更加压抑。
“但眼下,”陈南压下心中的一丝沉重,“无论官家用意如何,这道诏令已下,应天府和东京的官员,短期内怕是动弹不得了。”陈南道,“这对我们而言,或许并非全是坏事。”
“哦?此话怎讲?”陈东不解。
“黄、汪二人,一直处心积虑地鼓吹南迁,甚至不惜构陷忠良,阻挠北伐。如今这道诏令,等同于将他们也暂时困在了应天府。他们想要再明目张胆地推动南迁,便要掂量掂量这诏令的分量,以及官家的怒火。”陈南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至少为我们争取到了一些时间,去搜集他们更多的罪证,去联络更多可以团结的力量。”
“至于宗老将军那边,”陈南继续道,“诏令虽也波及东京,但宗老将军在开封经营日久,军民归心,威望素著。只要他不给黄、汪留下口实,官家想必也不会真的对他如何。
这道诏令,对宗老将军而言,更多的是一种姿态,一种朝廷层面的表态,反而可能在某种程度上,让那些原本想要逃离东京的官员,暂时安定下来,协助老将军守城。”
“话虽如此,但黄、汪二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必然会想方设法,曲解诏令,或者暗中使绊子,继续他们的图谋。我们万不可掉以轻心。”
“这是自然。”陈南点头,“眼下,我们要做的,一是密切关注朝堂动向,看黄、汪二人以及其他各派势力对这道诏令的反应。二是,要尽快将我们的计划,尤其是针对黄、汪二人的那些布置,再细化一番。既然他们暂时被困在了应天府,那我们便要抓住这个机会,争取能给他们致命一击!”
兄弟二人又低声密议了许久,方才各自回房。
与此同时,宰相黄潜善的府邸内,灯火通明。
黄潜善与同知枢密院事汪伯彦相对而坐,二人面前的茶水早已失了热气。
“汪兄,今日这道诏令,你怎么看?”黄潜善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汪伯彦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他冷哼一声道:“还能怎么看?官家这是被那些主战的疯子给逼急了,又想起了他那套‘与城共存亡’的昏话!不让走?哼,金人真要打过来,这应天府难道还能变成铜墙铁壁不成?”
目光在汪伯彦脸上停留片刻,才不紧不慢地说道:“汪兄,官家此举,看似雷霆万钧,实则色厉内荏。他越是如此,便越说明他心中没底,怕了。
不过,这道诏令一下,我们近期的行事,倒是要收敛几分。至少在明面上,不能再提南迁之事,免得触了官家的霉头。”
汪伯彦闻言,有些不甘心地。
“难道就任由他这么胡闹下去?扬州那边,行宫都快修缮妥当了,银子更是如流水般花了出去!难道就此半途而废?”
“稍安勿躁。”黄潜善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笑意,“官家的性子,你我还不知晓?今日说不走,明日未必就不会改主意。金人的威胁,才是那把利剑。只要金人那边稍有动作,或者我们再‘适时’地递上一些军报,不怕他不改弦更张。”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而且,这道诏令,也并非全无用处。至少,可以将那些摇摆不定,想要脚踩两只船的家伙,暂时稳住。也让那些自以为是的愣头青,知道知道厉害。
至于东京的宗泽……哼,他以为凭着些许民望便能与朝廷抗衡么?这道诏令,便是给他套上的第一道枷锁。
他安分守己也就罢了,若敢有丝毫异动,便是违抗圣旨,届时,再配合些其他手段,我们便可名正言顺地收拾他!老夫倒要看看,他还能蹦跶几天!”
汪伯彦嘴角抽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最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黄相的算盘倒是打得精。只是,若再出什么差池,休怪汪某翻脸不认人。说吧,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静观其变,暗中布局。”黄潜善放下茶杯,眼中闪过一丝阴鸷,“这道诏令,看似将我们困住,实则…也是一把可以利用的刀。官家不是要‘与城共存亡’么?那便让他看看,没有我们,这应天府是如何的人心惶惶!你去安排一下,让城中粮价‘稍稍’波动一番,再散布些金军主力即将南下,目标直指应天的‘流言’。”
他冷笑一声,“宗泽……哼,他不是想当孤胆英雄么?那就给他找点麻烦,让他首尾不能相顾!这应天府的水,还不够浑。等水再浑一些,那些想跳船的鱼儿,自然会求到我们门下。到那时,我们再从容收拾残局,岂不更好?”
汪伯彦眯了眯眼,脸上掠过一丝阴冷的笑意,缓缓道:“此计甚合我意。放心,这件事,我会‘用心’去办的。”
应天府的夜,因为这道突如其来的严苛诏令,变得更加深沉而压抑。
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揣测着,谋划着。一场更大的风暴,似乎正在这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悄然酝酿。
而远在开封府的宗泽,在接到这份诏令的塘报后,脸上露出一丝复杂难明的笑容,似是欣慰,又似是嘲讽,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
官家这是…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啊。
唉,若能听老夫一言,亲率六军,何至于出此下策,反束缚自家手脚……
也罢,老夫便再为大宋,为这开封百姓,多撑些时日罢!
他转头对身旁的副官吩咐。
“官家此诏,自有深意,或许是用心良苦。我等身为人臣,唯有尽忠职守,方不负圣恩。
传令下去,各部将士加紧操练,固守城池,任何人不得妄议朝政,违者军法从事!尤其要盯紧城内那些平日里与黄、汪过从甚密的官员,莫让他们在此刻兴风作浪!”
他依旧每日巡城,督促防务,仿佛这道诏令,不过是远方传来的一阵无关痛痒的风声。
只是,在他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眸深处,却也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