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一声巨响,巨大的铜制火盆被一只沉重的马靴踹翻,烧得通红的木炭混着灰烬,将一张华美的波斯地毯烫出无数焦黑的窟窿。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
完颜宗辅的咆哮声,几乎要撕裂厚重的牛皮帐篷,他胸膛剧烈起伏,鹰隼般的目光死死剐着跪了一地的万户长们,仿佛要将他们生吞活剥。
帐外,秋风正像野狼般嚎叫,应和着他此刻的暴怒。
“区区一条黄河,就挡住了我大金的铁骑?宗泽那老匹夫,他是龙王爷不成?!”
蒲察古,一名沙场老将,硬着头皮叩首道:“元帅息怒!非是我军不勇,实是……实是宋人手段太过阴损!他们将数百艘漕船沉在河心,用铁索连环,水下遍布巨石铁桩,我军船只一靠近,不是搁浅便是被水下暗桩撞得粉碎!岸上更是弓弩如林,投石如雨,我军的勇士……还没上岸,就……”
“够了!”宗辅粗暴地打断了他。
他不是听不懂这些战术,而是无法接受!无法接受他引以为傲、战无不胜的大金铁骑,会被这种在他看来上不了台面的“水耗子”伎俩挡住。
这是一种侮辱,一种来自他瞧不起的、孱弱的南人的、赤裸裸的侮辱!
“阴损?战场之上,只有胜败,何来阴损?”
胸中的怒火烧得他只想杀人。
“宗泽……宗泽……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匹夫!”宗辅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本帅还以为他会在开封城下与我决一死战,没想到他竟敢主动出击,在黄河边上跟我玩起了这种把戏!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他烦躁地挥了挥手:“都给本帅滚出去!再想办法!就算是填,也要用人命把这条河给本帅填平!三日之内,本帅要看到我的马蹄踏上黄河南岸的土地!否则,你们的脑袋,就都给我挂在营门口当灯笼!”
几名万户长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帅帐内一时间只剩下宗辅沉重的喘息声。
他走到那副巨大的中原舆图前,目光贪婪而愤怒地盯着黄河以南那片富饶的土地。
应天府、扬州、临安……那些地方有数不尽的财富,有最柔媚的女人,有那个可笑的宋国小皇帝。
只要过了这条河,这一切就都是他的了!可偏偏……偏偏就是这条该死的河!
就在他怒火攻心,盘算着该如何不计代价地强渡时,帐帘猛地被人从外面掀开,一股夹杂着血腥味的寒风灌了进来。
只见一名浑身是血的斥候连滚带爬地冲进帐内,左臂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耷拉着,他扑倒在地,声音因恐惧而嘶哑变形。
“元帅!火……卫州……粮仓……全完了!!”
“什么?!”宗辅心头一沉,一个箭步冲过去,像拎小鸡一样将他提起来,双目赤红地吼道:“说清楚!什么完了?!”
“粮仓……卫州的粮仓!昨夜被烧了!冲天的大火……几十万石军粮……全……全没了!”斥候哭喊着。
“轰!”
完颜宗辅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
卫州粮仓!那是他西路大军的命脉!
他猛地将斥候扔在地上,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冰冷的惊悚。
是意外走水?还是……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帐外传来更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亲兵统领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单膝跪地,声音都在发颤。
“元帅!磁州方向来的紧急军报!我们……我们派出去的三支运粮队,全部失联!沿途发现了我们的士兵尸体……都被挂在了树上!”
如果说烧粮仓是断了他一条腿,那截断粮道,就是扼住了他的咽喉!
完颜宗辅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攥住了,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死死盯住那名亲兵统领,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谁干的?领军的是谁?!”
宗辅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亲兵统领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颤声道:“回元帅,据……据逃回来的活口说,领头的名号不知,只知是些地方义军……”
宗辅打断他,咆哮道:“卫州的守军呢?都是死人吗?!一群泥腿子造反,他们都镇压不了?!”
“不知道……”亲兵统领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但……但是逃回来的一个活口说,那些人……那些人悍不畏死,像疯子一样,人不多,但到处都是!他们……他们打着一面……”
亲兵统领还没说完,之前那个被吓瘫的斥候仿佛想起了什么最恐怖的事情,猛地尖叫起来。
“旗……是‘宗’字旗!元帅!我看到了……火光里,一面大旗……他们喊……喊‘宗帅有令,杀尽胡虏’!是他们!就是他们!”
“宗……字……旗……”
完颜宗辅的嘴里,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
他缓缓松开了手,任由那斥候瘫软在地,自己则一步步走向那副巨大的中原舆图。
黄河天险……沉船铁索……坚壁清野……
卫州粮仓……磁州粮道……“宗”字大旗……
所有的节点,在“宗”字旗出现的瞬间,豁然贯通!
他终于明白了。
宗泽!
那个老狗!
他不是没想过宋军会袭扰后方,但他从未想过,会是以这种方式!
那个看似已将全部家当押在黄河防线上的宗泽,那个被他视为风中残烛的老匹夫,居然在这里摆下了一个天大的棋盘!
他根本就没打算在黄河岸边跟自己死磕!
他在这里摆出决一死战的架势,吸引了自己全部的注意力和主力部队,实际上却是在玩一招釜底抽薪!
前有坚固的黄河天险,是他手中的铁砧!
后有神出鬼没、断他粮道的义军袭扰,是他挥下的铁锤!
他完颜宗辅,他引以为傲的西路大军,竟成了砧板上的肉,被前后夹击,动弹不得!
他不是猎人,他才是那个一头撞进了陷阱的猎物!
这不是战术上的失败,这是智谋上的碾压!
是来自他最瞧不起的南朝文官,最赤裸裸的愚弄!
“啊——!!!”
一股前所未有的羞辱感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完颜宗辅猛地拔出指挥刀,用尽全身力气,一刀狠狠刺入了地图上“开封府”的位置!
“宗——泽——!!”
他嘶吼着,手腕猛地一绞,坚实的木制舆图应声碎裂!
他喘着粗气,胸口如同风箱,但那双猩红的眼睛里,暴怒正迅速褪去,转化为一股冰彻骨髓的寒意和杀机。
他输了这一阵,但战争还没结束。
他缓缓拔出刀,扔在地上,声音嘶哑而阴冷,不带一丝温度:“传我将令。”
一名亲兵统领连滚带爬地跪到他面前:“元帅请吩咐!”
“急调陕西完颜活女部,全速东援!不必再管川蜀之事!”宗辅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告诉他,本帅不要活口,只要军功!每颗义军的人头,都给本帅筑成京观!我要用他们的血,去浇灌卫州的土地!我要让整个中原的南人,都闻闻这血腥味,看看与我大金作对的下场!”
“喳!”亲兵统领骇然领命,飞也似地冲了出去。
帅帐内,恢复了死寂。
完颜宗辅看着被自己毁掉的舆图,他知道,饮马长江的计划彻底破产了。
但他更清楚,从这一刻起,他对这场战争的看法,彻底改变了。
那个叫宗泽的老人,还有他点燃的这片土地上的火焰,或许,比黄河本身,更难跨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