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荫巷的陈府书房内,一盆炭火烧得正旺,哔剥作响。
陈南独自一人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自那夜将联络河北义军的方略通过小德子呈给官家赵构,并得到那道“密选使者,即刻出使”的圣旨。
他便彻夜难安,脑海中不断筛选着可能的人选,却又一个个地否决。
此行北上,穿越金军重重封锁,深入太行山那龙蛇混杂之地,不仅要面对金人的屠刀,更要应对各路义军的猜忌与野心。
这需要使者舌灿莲花,更需百折不挠之志与过人胆魄。
这样的人,放眼朝中,凤毛麟角。
而他能信得过的,更是屈指可数。
他的目光最终,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一个名字上——陈东。
不行!
陈南在心中嘶吼,将这个念头生生掐灭。
他刚刚才做下一个残酷的决定,眼睁睁看着皇子赵旉病重而未施援手,那份冰冷的负罪感至今还噬咬着他的内心。
他告诉自己,那是为了一个更宏大的目标,为了即将出世的侄儿能有一个安稳的家园。
如今,怎能再亲手将自己的阿兄,推入九死一生的险境?
“吱呀——”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带着一股寒风。
陈南没有回头,他知道来的是谁。
“阿兄,夜深了,何故还未安歇?”
陈东反手关上门,走到他身边,目光落在那张摊开的、标注着河北山川地理的舆图上。
他看到舆图旁,几张写着人名的纸条被墨迹划掉,只剩一片空白。
沉默片刻,再抬头,陈东的神色异常严肃,眼中燃烧着一团火焰,那是陈南许久未见的、属于太学生领袖时的激昂与决绝。
“二郎,你在为使者的人选烦心,是吗?”
陈东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却带着洞悉一切的笃定。
陈南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最不愿面对的预感袭上心头。他默然点头。
“我愿往。”陈东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重重地砸在陈南的心上,印证了他最深的恐惧。
陈南猛地转过身,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阿兄,瞳孔骤缩。
“不行!绝无可能!”
他的声音因极度的震惊与害怕而有些变调。
“阿兄,你可知此行有多凶险?河北早已是人间地狱,金军游骑遍布,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如何能穿过封锁线?更何况,阿嫂身怀六甲,再过几月便要临盆,你怎能……”
“正因如此,我才必须去!”
陈东打断了他的话,直视着陈南的眼睛,没有丝毫退让。
“二郎,你以为我不知此行艰险吗?但你告诉我,除了我,还有谁更合适?你心中,难道没有那个答案吗?”
陈南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他挣扎着,却无法反驳。
陈东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上前一步,手指重重点在地图上。
“你看这里,太行山,”他的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带着一种洞彻世事的清明,“山中的义军,多是何人?是朝廷的溃兵,是地方的豪杰,是走投无路的读书人!这些人,心中尚存忠义,却也对朝廷充满了疑虑。
你派一个武夫去,他们会以为是朝廷要来收编吞并他们;你派一个寻常官吏去,言语不通,人脉不熟,信任皆无,只会被人当做肥羊宰了!而我不同!”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一股压抑已久的气势勃然而发。
“我曾为太学学首,与河北、河东诸多士子皆有同窗之谊,我的名姓,在北方士林之中,尚有几分薄面!王彦的八字军,马扩的忠义军,其骨干之中,必有我相识之人!
我去,能以私谊动之,以大义晓之,更能精准地传达官家的意图,将名分、官职这些他们最看重的东西,许到实处!这叫‘名正言顺’!二郎,这不是简单的传信,这是在为我大宋收拢人心,是在将这些散落在敌后的星星之火,重新聚成燎原之势!
此事,非我莫属!”
陈南的心在下沉,他知道,阿兄说的每一句都是对的。
从理智上,陈东确实是最佳人选。
但情感上,他无法接受。
“可是阿嫂……”他试图用家庭来牵绊住阿兄。
“正是为了清蕙,为了我们未出世的孩子,我才更要走这一趟!”
陈东的声音变得激昂,甚至带着一丝悲怆。
“二郎,你我皆知,若朝廷真的南狩,弃中原于不顾,金人饮马长江,我等在江南又能偏安几时?届时,今日之河北,便是明日之江南!
我不想我的孩子,生下来就是亡国奴!我不想他将来问我,当国难当头之时,他的父亲在做什么?难道我要告诉他,我为了苟全性命,躲在……
我宁可在北地战死,化为一座碑,也绝不愿在江南苟活,沦为一个笑话!”
这泣血般的话语,彻底击溃了陈南心中那道用理智筑起的防线。
他看着阿兄眼中熊熊燃烧的火焰,那是不惜以身许国、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
他忽然明白,自己可以算计天下,可以左右君心,却无法改变一个读书人深入骨髓的家国情怀和道义坚守。
他沉默了。
良久,才用干涩的声音问道:“你……都想好了?”
“想好了。”陈东的语气平静下来,却愈发坚定,“我若不去,此生必将抱憾终身。去了,纵死,亦无悔。”
陈南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了一片冰冷的平静。
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阻止。
他转身,从书案的暗格中,取出了那份用黄绫包裹的圣旨。
“你赢了,阿兄。”
兄弟二人之间的争论,终究还是惊动了内院。
当他们一前一后走进吴清蕙的房间时,吴清蕙正披着一件外衣,在婢女的搀扶下,靠坐在床头,脸上满是担忧。
昏黄的灯光下,她隆起的小腹显得格外清晰。
“夫君,二郎,你们……”她看着兄弟二人凝重的神色,心中已猜到了几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东走到床边,握住妻子的手,那只手冰凉而微颤,柔声道:“清蕙,我要出趟远门。”
吴清蕙的手猛地一颤,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
她没有哭闹,只是那双温柔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一点点地泛红,眸光中充满了恐惧、不舍与一丝绝望。
她死死地盯着自己的丈夫,仿佛想从他眼中找到一丝回转的余地,却只看到了坚毅。
“是……为了国事?”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丝祈求。
“是。”陈东点头,声音里充满了愧疚,“为了这个家,也为了咱们的孩子。”
吴清蕙的泪水,终于挣脱了眼眶,无声地浸湿了枕巾。
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指尖轻颤。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她的低泣声和炭火哔剥作响。
良久,她才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泪眼婆娑中却带着一丝令人心碎的坚毅。
“我虽是一介妇人,”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因压抑着悲伤而有些沙哑,“却也知晓‘大义’二字。我若拦你,便是断了你的志向,会让你被悔恨与自责囚禁一生。少阳,你去吧。”
她顿了顿,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只是,你须得答应我一件事。你必须回来。活着回来。我跟孩子,在家里等你。”
这番话,比任何哭闹和哀求,都更有力量,也更让陈南心如刀割。
陈东虎目含泪,重重地点头。
“我答应你!我一定回来!”
陈南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一幕,心如刀割。
他觉得自己的每一次算计,每一次推动,最终的代价,都落在了自己最亲的人身上。
他走上前,对着吴清蕙深深一揖:“阿嫂,是二郎无能,连累了阿兄。”
吴清蕙却摇了摇头,拉住他的手:“二郎,这不怪你。你们兄弟二人,都是心怀天下之人,这是陈家的荣耀。家里有我,你放心便是。”
天还未亮,柳荫巷的后门悄然打开。
陈东已经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灰色布衣,头戴一顶旧毡帽,看上去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北地行商。
陈南将一个沉甸甸的包裹递给已经换上一身不起眼灰色布衣的陈东。
里面不仅有圣旨、地图和几封他早已备好的、写给河北旧识的密信,更有厚厚一叠金叶子和银票。
“阿兄,穷家富路。钱能通神,也能买命。遇事不可强项,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陈南的声音沙哑,带着他从未有过的疲惫与恳求。
他又将一个小瓷瓶塞进陈东怀里:“这是王太医配的伤药,万一……”
“知道了。”
陈东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断了他不祥的话语,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我已经命陈方去寻了两位经验最丰富的稳婆,轮流在府中照看。又选了四个手脚麻利、心思缜密的婢女和仆妇,专门伺候阿嫂。院门我会让陈方带人日夜看守。家里,你不用担心。”
陈南事无巨细地说着,仿佛想用这些琐碎的安排,来填补内心的巨大空洞,抵御即将袭来的漫长煎熬。
陈东笑了,笑得坦然而释然。
“有你在,我放心。照顾好阿嫂,等我回来。”
他不再多言,转身,毅然决然地走入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之中。
他没有再回头,只留下一个坚硬的背影。
那扇门仿佛是一道界限,隔开了生死,隔开了家与国。
陈南站在门内,感觉那寒风不是从门外吹来,而是从自己空洞的胸膛里灌了进去。
在寒风中伫立良久,直到天际泛起一抹鱼肚白,才缓缓关上门。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心中最重要的那一部分,也随着阿兄的背影,一同远去了。
寻了个理由,为陈东告了长假;接下来的日子,每一天都像被无限拉长,应天府的局势愈发紧张。
陈南每日照常去枢密院应卯,整理文书,冷眼旁观着朝堂上的风云变幻。
可他的心,却始终悬在万里之外的北方。
他夜不能寐,白日里也时常走神,脑海中不断勾勒着阿兄可能遭遇的凶险。
金兵的铁骑,太行山的险峻,义军内部的复杂……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是万劫不复。
他派出去的斥候和探子,每隔几日便会送回一些零星的、模糊的战报,但却没有一丝关于“密使”的确切消息。
这种无声的等待,比任何刀光剑影都更折磨人心。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错了,是否将阿兄推进了死地。
直到大半个月后,一个风雪交加的午后。陈方脚步匆匆地走进了陈南的书房,他浑身沾满了雪花,脸上却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复杂神情。
“大人,”他递上一封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密信,“河北来的消息。”
陈南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颤抖着手,拆开密信。
信是他在河北的情报线传回来的,字迹潦草,显然是在极度仓促的情况下写就。
信的内容很简单——磁州,已于三日前城破。
陈南的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
终究,还是没能改变吗?历史的惯性,如同一辆无可阻挡的战车,再一次碾压了过来。
他强迫自己继续往下看。
“……守将赵世隆力战殉国。然,金军围城之际,太行山‘八字军’统帅王彦,忽得密使联络,率部三千,如神兵天降,猛攻金军粮道及后军。金军为之一乱,城中守军余部及数万百姓,得此喘息之机,由副将率领,冲开西门,遁入太行山中,与王彦部合流。磁州虽失,其军民火种得以保全……”
看到“密使联行”四个字,陈南的眼眶瞬间湿润了。
是阿兄!
阿兄他成功了!
他不仅安然抵达,并且说服了王彦出兵!
虽然磁州城最终还是陷落了,赵世隆将军也壮烈殉国,但结果却与历史上那场彻底的屠城和溃败截然不同。
数万军民得以生还,一支宝贵的抗金力量被保存了下来,并且与河北最强的义军合兵一处。
陈南缓缓放下信纸,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那口气,将连日来积压在胸中的所有冰冷、焦虑与恐惧,都一并吐了出去。
他没有扭转历史,但他撬动了历史。
他用阿兄的安危和一场注定失败的救援,做了一场豪赌。
他输了一座城,却为大宋在绝望的北方,留下了一颗足以燎原的火种。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任由寒风扑面。
他望着北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阿兄,你一定要活着。
因为,我们所做的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