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枢密院值房内,油灯的火苗“噼啪”一声,爆出灯花。
陈南猛地惊醒,才发现自己竟伏在地图上睡着了。
“大人,这是刚从前线送来的伤亡和粮草损耗……”
一名书吏轻手轻脚地递上一份文书,声音里也透着疲惫。
陈南接过,只扫了一眼,便皱了眉。
伤亡数字每日都在攀升,更可怕的是粮草消耗,像个无底洞。
是啊,“犄角之势”虽已布下,开封与宁陵、睢阳互为支援,但这终究是被动的防御。
是将自家门户变成了战场,是用血肉之躯去填补城墙的缺口。
长此以往,不用金人猛攻,光是粮草消耗和士气磨损,就足以将这道脆弱的防线拖垮。
不,不够。远远不够。
要想赢,就不能总是在自己的地盘上挨打。
必须把战火烧回去,烧到敌人的后院里,让他们也尝尝后院起火、寝食难安的滋味!
陈南的指尖,在冰冷的地图上缓缓划过,最终停在了“新乡”二字之上,又顺着山脉的走势,一路向北。
他的呼吸,因为一个酝酿已久的大胆计划而变得粗重起来。
~~
回到柳荫巷,陈南再次唤来陈方。
“公子。”陈方躬身行礼。
自从被陈南从鬼门关前硬生生拉回来,这个曾经的悍卒便脱胎换骨。
伤愈之后,他身上那股沙场搏命的戾气被淬炼成了一股内敛的精悍与沉稳。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如鹰隼般锐利。
经过几次隐秘任务的考验,他已然成为陈南最锋利,也最信赖的一把刀。
“陈方,”陈南没有回头,依旧凝视着地图,“我要你替我去一个地方,办一件九死一生的事。”
“大人但请吩咐,万死不辞。”陈方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仿佛陈南让他去做的不是什么凶险任务,而是去邻家借一碗水那般平常。
陈南终于转过身,他没有直接下令,而是指着地图上的“新乡”二字,问道:“这里,你可熟悉?”
陈方目光一凝,点头道:“卑职曾随军在此地与金狗厮杀过,那里……早已是金人的占领区,盘查极严,到处都是他们的游骑和暗哨。”
“我就是要你去那里。”陈南的语气平静,但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去找到两个人。一个叫王彦,一个叫岳飞。他们不久前在新乡兵败,如今应该退入了太行山中,收拢残部,聚义抗金。他们打出的旗号……应该叫‘八字军’。”
他从书案上拿起一封早已写好、用油蜡密封的信函,递向陈方。
“你把这个,亲手交给他们。告诉他们,宗帅在开封,陛下在应天,朝廷没有忘记他们这些在敌后苦苦支撑的忠勇之士!
请他们务必在金人的后方,给我狠狠地闹起来!烧他们的粮草,断他们的补给,袭扰他们的城镇!
无论用什么法子,只要能牵制住金人的兵力,让他们无法全力南下,便是大功一件!”
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深入敌后数百里,穿越金军的重重封锁,去寻找一支连朝廷都未必知道确切位置的残兵,这已经不是九死一生,而是十死无生。
陈南看着陈方那张古井无波的脸,心中涌起一阵愧疚与不忍,声音也放缓了些。
“此行,万分凶险,甚至……可能回不来。你若不愿,我绝不勉强,我会再想别的办法。”
陈方闻言,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冰霜竟瞬间融化,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
那笑容里,是发自肺腑的忠诚与视死如归的无畏。
“大人说的哪里话?我的命,就是大人给的。若非大人,陈方早已是乱葬岗里的一堆枯骨,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如今能为大人效死,是陈方的福分!”
他上前一步,郑重地用双手接过那封信,仿佛接过的不是一纸书信,而是自己的宿命。
他小心翼翼地将信函贴身藏入怀中,动作一丝不苟,充满了神圣的仪式感。
“此去,若能联络上河北的义军,告诉他们,”陈南看着他,眼中是深深的期许与嘱托,“告诉他们,我们……从未放弃!”
“卑职明白!”
陈方重重抱拳,再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转身,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
陈南久久地站在窗前,望着陈方消失的方向,夜风吹动他的衣角,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知道,自己又一次将一个人的性命,押在了历史的棋盘上。
中原的棋局,他已落下数子。
宗泽的坚守是盾,韩世忠的兵锋是矛,而陈方带去的这颗火种,若能点燃,便是在金人背后燃起的一场燎原大火。
他不知道,这张他竭力编织的网,能否网住历史的洪流,能否为这风雨飘摇的大宋,争来一线生机。
但他知道,他必须这么做。
为了廊下安睡的兄嫂,为了那个即将出世的侄子,也为了心中那个不死的……汉家魂。
陈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而他带去的那封信,就如一颗火星,在月余之后,于冰冷沉寂的太行山中,点燃了熊熊烈火。
~~
数日后,黄河北岸,一片被烧成焦土的村庄废墟。
陈方像一块石头般,一动不动地趴在半截断墙后,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不远处,一队金军游骑兵正纵马大笑,他们将一个抢来的老农绑在马后拖行,血痕在干裂的土地上拉出长长一道。
一名金兵勒住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鹰隼般的目光扫向这片废墟。陈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右手已经悄悄握住了腰间的短刀,冰冷的触感让他沸腾的血液冷静下来。
他脑中闪过公子陈南的嘱托,那封比他性命还重要的信函就在怀中。
不能冲动!
他将身体缩得更紧,泥土和血腥的气味钻入鼻孔。那金兵狐疑地打量了片刻,最终被同伴的催促声唤走,策马远去。
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陈方才像溺水的人一般,猛地吸了一大口气。
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缓缓地爬到那道血痕旁,用手指蘸了一点尚温的血,放在唇边尝了尝。
“老乡,等着。”他低声呢喃,眼中没有泪水,只有燃成了实质的火焰,“等我们回来!”
他将沾血的手指在脸上重重一抹,仿佛立下血誓,随后辨明方向,如鬼魅般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这一路,村庄被焚,田地荒芜,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偶尔遇到的活人,眼中也只有麻木和恐惧。
再行数日,连绵的太行山脉如巨兽卧龙,横亘在眼前。
踏入山林的瞬间,陈方整个人的气息都变了,他不再是赶路的溃兵,而是一头融入山林的孤狼。
他没有再向任何人打探消息,因为他清楚,能在这片被金人反复清剿的绝地里活下来的义军,警惕性早已磨炼得如同野兽。
任何一个陌生面孔的贸然询问,都可能引来致命的杀机。
他开始像猎人一样,阅读着这片山林……
他伏在溪边,并未饮水,而是仔细观察着对岸岩石上几不可见的苔藓刮痕——那是重物拖拽留下的,方向指向山林深处。
他甚至能从风中嗅到一丝极淡的、属于草药和血腥混合的气味。
这些蛛丝马迹,在普通人眼中毫无意义,但在陈方眼里,却是指向那支“八字军”的生命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