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请起!”陈南连忙将他扶起,“可是宗老元帅有信来?”
“是。”
信使从怀中掏出一封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信函,双手奉上。
“老帅命小人星夜兼程,务必亲手交到陈参议手中。”
陈南接过信,展开细读。
信是宗泽亲笔所书,字迹苍劲有力,一如其人。
一字一句地读着,眉头越锁越紧。
宗泽的字里行间,透出的不仅是压力,更是一种以身殉国的决绝。
他将信递给兄长,自己则在屋内来回踱步,双眼死死盯着墙上那副巨大的中原堪舆图。
陈东看完信,忧心忡忡。
“开封府粮草军械皆缺,已是强弩之末。宗帅此信,颇有托付后事之感啊!为之奈何?”
“坐以待毙,绝不可行。”陈南停下脚步,声音沙哑,目光在地图上疯狂扫视,像一头被困的猛兽在寻找牢笼的缺口。“开封……开封……是平原,无险可守……金人铁骑来去如风……”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以开封府为中心,一遍遍地向外画着圈,可指尖所触之处,除了几个县城的标记,便是一片象征着平原的空白。
无山可依,无河可凭,金人的铁骑仿佛能从任何一个方向,毫无阻碍地踏碎这座孤城。
突然,他的手指猛地顿住,停在了一个地方——睢阳。
“阿兄,”他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之前的焦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人发现猎物般的兴奋,“你还记不记得汉景帝时,吴楚七国之乱?”
陈东一愣:“自然记得,梁孝王死守睢阳,才为周亚夫平叛争取了时间……”
“对!就是睢阳!”陈南的手指重重地敲在地图上,仿佛敲在了战鼓之上。
“开封是平原,但人心不是!宗帅的连珠寨是防线,但战术不是死的!开封为拳,只能固守;若分兵驻扎宁陵、睢阳,则如猛虎生出双翼,化为犄角!
金人敢攻开封,宁、睢之兵便断其后路;金人敢打宁、睢,开封大军便可中心开花!这片平原,将不再是金人的跑马场,而是他们的修罗场!”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忧心忡忡的文弱书生,而是一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将军。
那信使本就是军中老兵,此刻听得此计,只觉眼前豁然开朗,浑身的热血都被点燃了!
“妙啊!如此一来,金狗再想围城,就得先掂量自己的后路!咱们宁陵、睢阳的兄弟就能像两把尖刀,随时捅穿他们的屁股!这帮鞑子还怎么安心攻城?!”
陈南看向他,郑重道:“还请壮士将此图与此策,火速带回开封,面呈老帅。此事,万分紧要!”
“陈参议放心!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一定将话带到!”
信使重重抱拳,转身便要离去。
陈东却叫住他,从柜中取出一袋沉甸甸的银钱和一些干粮塞给他。
“壮士辛苦,路上小心。”
信使感激地看了陈东一眼,不再多言,快步消失在夜色中。
没多少时日,消息便从前线传来。
宗泽老将军雷厉风行,完全采纳了陈南的建议,当即亲率两千精兵,携新造的战车,火速进驻宁陵,并传令加固城防,修筑壁垒。
然而,消息传回朝堂,却掀起了轩然大波。
垂拱殿内,气氛压抑得仿佛要凝固。
宰相黄潜善出列,声泪俱下:“官家,宗泽年事已高,此举名为犄角,实为分兵!开封精锐本就不足,如今再调两千锐卒至宁陵,是自断臂膀,自毁长城!金人若知晓开封空虚,倾力来攻,东京危矣!”
汪伯彦紧接着上前一步,语气更显阴冷:“官家,兵者,国之大事。宗泽不经枢密院,不奏请官家,擅调大军,已是违制。更何况,他将防线东移,看似积极,实则冒进!
万一宁陵之军被金人优势兵力围点打援,不仅宁陵保不住,开封派出的援军也要被吞掉!届时,开封就成了真正的孤城!此非谋国,乃是赌国!请官家降旨,命宗泽即刻回防,并交由枢密院论处,以正军法!”
这一番话,既点出了“程序不合规”,又描绘了“战术上被围点打援”的可怕后果,瞬间让殿内数位中立的官员露出了担忧之色。
赵构脸色铁青,他看向陈南,眼神中带着一丝探寻。
他虽然信赖陈南,但汪伯彦描绘的场景,也确实是兵家大忌。
陈南此时出列,不慌不忙,朗声道:“回官家,汪相所言,看似老成持重,实则怯懦畏战,未虑胜、先虑败!
请问汪相,若金人当真围攻宁陵,我开封大军为何要直愣愣地去‘援’,而不是直捣其围城部队的后方粮道?
金人是铁打的,难道不用吃饭喝马?宁陵、睢阳为饵,钓的是金人的有生力量;开封大军为刀,斩的是金人的七寸命脉!此非赌国,而是‘以我之实,击敌之虚’!
宗帅此举,正是要将战争的主动权,从金人手中,牢牢夺回我大宋的手里!”
他声音陡然拔高,环视众人。
“至于军法,宗帅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将在外,而战机稍纵即逝!若事事请奏,等朝堂诸公吵出个结果,黄花菜都凉了!
依臣之见,宗帅非但无过,反而有大功!当立刻下旨嘉奖,并令户部、兵部,钱粮军械,要多少给多少!让前线将士知道,他们的背后,站着一个敢战、敢胜的朝廷!”
“说得好!”赵构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被彻底打消,他霍然起身,龙颜大悦。
“就依陈卿所言!传朕旨意,嘉奖宗泽,所需钱粮,户部即刻拨付!若有延误,拿尚书是问!”
他又冷冷地看了一眼黄潜善和汪伯彦。
“至于你们二人,今日之言,朕姑且记下。日后若再有此等动摇军心、蛊惑君上之言,休怪朕的无情!”
经此一役,黄、汪之流在朝堂上的声势再遭重挫。
而韩世忠等主战派将领听闻此事,无不额手称庆,韩世忠更是私下对人赞道:“陈参议此策,暗合古法而胜于巧思,有此一人在朝,实我武人之幸!”
而汪伯彦回到府中,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并未如往常般暴怒,只是静静地用袖口擦拭着一只心爱的定窑白瓷瓶,片刻后,猛地将其贯于在地,碎片四溅。
待发泄过后,他对心腹幕僚淡淡地说道:“宗泽要钱粮,陈南要功绩,皇帝要决心……好,都给他们。”
幕僚一愣:“相爷,这……”
汪伯彦嘴角勾起冷笑。
“户部的钱粮,一文钱都不能少,立刻拨付。但是,要以‘军粮紧急,需保证品质’为由,重新查验、打包。告诉下面的人,动作可以,但一定要‘细致’。每一个粮袋都要扎紧,每一箱军械都要清点三遍。懂了吗?”
幕僚恍然大悟,眼中闪过狠毒。
“相爷高明!从应天府到开封,路途遥远,再‘细致’一点,等这批‘万全’的粮草送到宗泽手上,怕是秋风都要吹起来了。届时,就算他有天大的犄角,没粮的兵,也是软脚蟹!”
汪伯彦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
“宗泽老匹夫,陈南黄口小儿……他们以为得计了?我偏要让他知道,什么叫处处掣肘!这纸上谈兵的犄角,我看他拿什么来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