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辅仍跪于御书房中,头颅低垂,铁链冰凉,身形却如磐石不动。
他不敢抬头——
此刻坐在龙椅上的,是那位刚失去太子的圣人,是半生戎马、杀伐决断的帝王,是一旦心起杀意,连太子之师、开国元勋都能轻易砍下的“老朱”。
“你啊你。”
朱元璋半阖着眼,缓缓摇头,语气似笑非笑:
“你倒真像头烈马,桀骜不驯。咱家当初瞧你,便觉着这性子不老实。怎么,跟你父亲张玉学的?他当年也比你明白,知道顺天应命,降了我大明。你呢?榆木脑袋,打也打不醒。”
张辅叩首,语气温顺至极:
“陛下教训得是。陛下说什么便是什么,张辅不敢有半句违逆。”
朱元璋看了他片刻,忽地笑了,像是满意,又像是恨铁不成钢。
“说得倒是顺耳。咱家最爱听的,就是这种话。”
他忽地一拍龙椅,语气低沉:
“张辅,如今这天下,说风是风,说雨是雨,但咱家最怕的,不是风雨——是人心。”
“太子……薨了。”
他这句说得极轻,像是一缕风吹过,轻得近乎飘渺。
“文臣一个个有口无心,武将一个个阳奉阴违。朝堂之上,江湖之中,咱家还能信得过谁?”
他深吸口气,仿佛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咱家还能活几年?不知道。”
张辅听得心头一震,却不敢回话,只是再次叩首:“陛下万安,龙体安康,千秋万载……”
“罢了,别念了。”朱元璋摆摆手,“这话听得太多,没一句灵验的。”
他目光一凛,话锋骤转:
“张辅,锦衣卫里头,咱家真能用的,不多。”
“蒋瓛是詹徽荐上的人,出身太浅,野心却大,如今做到指挥使,咱家反倒不放心了;司徒顷倒是忠臣,可惜榆木脑袋,不堪大用;王连那厮,以前还有些锐气,如今却像个读书的老先生,满脑子清净无为,叫人懒得看。”
“你知道吗?”
朱元璋缓缓抬起手,伸出五指,一根根屈指收回。
“如今,咱家信得过的人,不满这只手。”
张辅心头震荡,冷汗几乎渗出发梢,却依旧不敢吭声。
“你说不说话,咱家都要告诉你。”
朱元璋倏地站起,步步踏下丹墀,衣袂猎猎,站在张辅面前,居高临下道:
“咱家想让你,护住朱允炆。”
“你不必问缘由——咱家就告诉你,只要你应了,从今日起,你的罪,赦。那白莲教主的罪名,就当是空穴来风。”
“你若不应——”朱元璋的眼中掠过一丝杀气,“咱家就当你真是那贼教主,让你给你那‘教众’陪葬!”
御书房内,一时寂静如死。
张辅跪在地上,面朝黄龙,良久,他低声回道:
“臣,遵旨。”
朱元璋背过身去,走向御书房高处的案前,语气冷淡,仿佛方才那股逼人的肃杀从未存在。
“既然口称‘臣’,那便做回你的锦衣卫百户——”
他顿了顿,语气中多了几分讥讽与深意:
“别再动什么歪心思。你那顶百户乌纱,有人求了一辈子都求不来。咱家给你,是赏,不是你该得的。”
张辅俯首高声答道:“谢主隆恩!”
朱元璋摆了摆手,懒得再听这些套话,随口吩咐:
“出了这道门,手铐脚镣,自有人替你摘了。不过——”
他回头,眼神冷峻如刀锋:
“不代表你就自由了。”
“从今往后,你的命、你的身、你的心,都属于一个人。”
“朱允炆。”
张辅心头一震,却未出声。
“你要贴身守着他,察言观色,盯紧所有靠近他之人。有人献策、有人示好、有人暗通朝中势力,不论是谁,只要有半分异心——”
“你都要第一时间告诉咱家。”
“他若安,咱家便安。”
“他若死,你就一并陪葬。”
这句话,朱元璋说得极轻,却似千钧。
张辅重重叩首:“臣谨遵圣命。”
朱元璋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轻声道:
“你若能把这差事办得好——将来,这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就是你的。”
张辅低着头,未言一字,唯余沉默与压抑。
他知道,这是天恩——
也是枷锁。
但比起白莲教主这顶莫名其妙的贼帽,至少,这是一个尚有希望的开始。
出了午门,春寒料峭,阳光正好。
张辅却无半点轻松之意。手腕上铁铐虽已解开,心头那道束缚却沉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他低头望着掌中那块金边黑底的腰牌——朱元璋亲授,可通行六部、各镇抚司,几可横行于应天权脉之间。然而圣上临别之言犹在耳边回响:
“能不用,便莫用。靠令牌是借力,靠自己,方能不失脚。”
张辅苦笑,微微抬头,望见天边浮云低垂,城头旌旗猎猎。他知道,这不是放还——这是放虎归山,也是押宝。
他策马出了城,一路向北。
原本,他想回北地。可脚步一踏上熟悉的石板路,才发现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回到那间僻静的小院,玄骧正悠哉地站在院中晒太阳,鬃毛锃亮、眼神倨傲。张辅眉头一挑,心中一沉。
“看来,澹台乐找到这了。”
推门而入,屋内炊烟未起,却热闹非常。还未看清屋中人影,一道倩影扑了上来,口中大喊:
“张辅!”
是柏如晦。
她没有那么多言语,只是狠狠地抱了上来,一时竟有些不舍得松手。
“你带我师父来见我,怎么都不写封信!”
张辅被她抱得有点发懵,下意识问道:“你师父?谁啊?”
柏如晦抬头笑道:“澹台师父啊!你不知道吗?”
张辅愣住了。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白莲教半山腰,那个穿着白衣扇子不离手、说话轻浮的潇洒男子,初次见面时一句意味深长的调笑:
“只有江南的丫头,敢这么和我说话......”
“你说……”张辅眼角抽了抽,“澹台乐口中的江南丫头,是你?”
柏如晦轻轻点头,笑得宛如初春花枝。
张辅默然良久,只觉今日之事,一桩比一桩让人头大。
这一刻,他只想叹一声:
“每次回家都这么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