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连道:“谁告诉你的?”
张辅神情不动,只道:“我不该问么?”
王连没有正答,只缓缓放下手中案卷,迈步向牢门走来。每一步落在石板上都铿锵分明,仿佛压着风声。
“你从哪听来的?”
“澹台乐。”张辅答。
王连脚步一顿,皱眉:“不认识。”
但那股警觉并未散去,他盯着张辅,忽而道:
“听着小子,这世上很多人,喜欢编些传奇来唬弄后辈。你要真信,也许哪天死在自己嘴上都不知道。”
张辅淡淡一笑,却并不退避:“可你没否认。”
王连望着他,神情半晌如岩般僵冷。忽而轻叹,转身回到桌前坐下。
“十大高手……那是十几年前的老黄历了。榜上人也好,榜下鬼也罢,真要提起那些名字,最好是酒后吹牛,不要当真。”
他语气虽轻,但石墙间依旧回荡着压人的回声。
“澹台乐说要找我切磋?算他胆子不小。既然记得我,怕是西南旧事的余孽。”
他瞥了张辅一眼,又恢复往日的懒散模样,嘴角一勾:
“不过我不爱和人切磋,我爱喝酒。告诉他,有本事就来诏狱送壶好酒,再谈别的。”
张辅却知,那一刻的沉默,那一瞬的压迫,并非幻觉。
这位平日嘻笑的王校尉,果然,是曾经那柄入鞘的刀。
王连靠在椅上,手指轻敲桌面,目光懒散中夹着几分深意。
“算了,不提那些不开心的事。”他挥挥手,语气一转,“听说你这趟西南立了不小的功劳,哪怕功过相抵,陛下也不会真怪你。”
张辅嗤笑一声,语气却带着冷意:“最好是这样。不过王校尉,我已经托司徒大人转告陛下——我辞去锦衣卫的职务。”
“别和我说这些,我懒得听。”王连一摆手,苦着脸道,“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就不听话,真后悔当初和吕大人把你拉进来。”
张辅眉眼一挑,轻声问道:“吕大人……最近可好?”
“好得很。”王连语调放缓,“自从曹震被押解回京,圣上龙颜大悦,大臣们日子也都顺了起来。”
张辅眨了眨眼:“看来是真的开心。”
“毕竟是你找回了传国玉玺。”王连慢条斯理道,“当年圣上命人翻遍了前元旧宫都没见踪影,没想到竟落在曹震手里。也亏你命大福厚,能从他手中带回这等重宝。”
“不过……”张辅眉头微蹙,“我始终没查清,曹震与蓝玉的真正关系。”
王连沉默片刻,低声答道:“那边詹徽找到了些东西,不知他从哪里翻出来的线索。几日后,他要亲自审问蓝玉。”
他看了张辅一眼,眼中闪过一丝难测:“到时候,怕又是一地人头。”
话音落下,诏狱一时沉寂。
说到这里,张辅突然想到了詹徽头顶的金色小字,狼首纹令牌,暗暗记在心里。
忽然,一道急令自外而入,狱卒连声呼喝:
“奉诏——张辅即刻面圣!”
诏令一下,诏狱中登时寂静。王连抬头望着张辅,欲言又止。张辅也怔了怔,眼神复杂,终是低声笑了笑。
“果然还是躲不过。”
他本想借辞职之由避开天颜,但终究,该来的还是来了。
这一次,他没有了旧时在战场中负伤的光环,也没有了那把轮椅遮羞,只有脚镣与手铐清脆碰撞的声音,在沉默中更显沉重。
两个士兵押着他,一路自诏狱穿过午门,风从朱红宫墙两侧卷过,像冷铁吹心。走到奉天门前,换防的禁军看了他一眼,未言语,却默然让开一线通路。
张辅心中一凛——
这不是例行换岗,这是有意安排。
进了内城,跨过御道,身影投在御书房的石阶之上。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朱元璋的地方,那时候自己坐在轮椅里,锦衣在身,受命于圣,风光体面。如今却被双铐缚身,蓬头垢面,像个将死的罪人。
门扉缓缓开启,宫人避立两侧,内侍一声高喝:
“张辅,带到!”
张辅抬头望去,只见御书房内灯火未明,龙案之后,一人独坐,影子投在身后,好似不动的山。那是一张熟悉又让人喘不过气来的脸——朱元璋,洪武皇帝,正静静看着他,不怒而威,神色如刀。
张辅低头,轻声开口:
“草民……叩见陛下。”
张辅低头跪拜,声如微尘,唯脚腕铁锁铿然作响,仿佛将过往种种,一道一道敲入地底,俱作沉渣。
御书房内寂然。龙案之后的身影动了动,像是从风雪中抬起一座山。
朱元璋缓缓笑了,笑里没有半分愉悦。
“草民?”
他重复了一遍,语气轻飘,却字字如冰。
“咱家还没准你辞职,你倒自认是草民了?怎么,不想再为朝廷办事了?”
张辅低声回道:“在下……实是因中毒未愈,恐误圣命,故——”
“放你娘的狗臭屁!”朱元璋忽地拍案而起,声音震得屋中案卷微颤,“咱家会不知你们这些读书出身的那点小心思?一个个遇事就装病、请辞、躲功逃罪,净会给自己找退路!”
他上前一步,虎目直视,像是在刀锋上将张辅剖开。
“如今倒好,堂堂锦衣百户,朝廷命官,成了什么?白莲教主?”
张辅急忙叩首:“陛下明察,白莲之乱在西南作恶多端,草民身陷其中,实为诬陷,教众不识,错将草民推上——”
“好一句‘推上’。”朱元璋冷笑,拔出身旁尚方剑,寒光映面。
“你可还记得,这把剑是谁赐你的?谁许你借尚方之名行诛伐之事?现在好了,剑给你了,人也放你去了,东西也带回来了——你倒好,回来时身披教主之名,犯下通敌之罪,咱家若不召你回来,是不是你就打算继续在那教众香火里做你的活菩萨?”
张辅心知,这才是真正的用意。
不是审他是否通敌,不是问他有无反心——而是要一个回答。
一个臣子在面对“名”与“命”之时,究竟认谁为主?
他沉声叩首:
“尚方之剑,陛下所赐,臣不敢忘;白莲之名,污蔑诛心,臣从未承。”
“臣此次回京,只愿以身洗冤,赴陛下亲裁。”
朱元璋不语,盯着他看了片刻,忽地将尚方剑一横,重重插入案几。
剑入木三寸,震出尘灰一缕。
“你倒还知道是咱家赐的剑。”
他坐回龙椅,拂袖道:“既然回来了,案子一条一条查,不要指望咱家轻易放过你。锦衣卫不是养来让你们去江湖称王称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