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辅泡了一壶茶,坐在檐下,眼神随意地望着天边微云。脚步声响起,只见柏如晦端着一盘果子走来,轻手轻脚地放到他身边的石桌上。
“你怎么没在苏州待着,跑我这儿来做什么?”张辅随口问道,目光仍未离开茶盏。
柏如晦在他对面坐下,轻声答道:“是辛诚托我带句话。他说是你早先交代过的事。”
张辅略一抬眼:“什么话?”
“关于一幅旧图的。”柏如晦垂眸,语气略显迟疑,“我回去问了我爹,他说那图多年前就处理掉了。为了应对范廷献的打压,家里筹银急用,最终卖给了白家。”
张辅轻轻点头,神色间并不讶异:“我早猜到柏家藏着些旧物,只是你未必知情。如今你亲口证实,也算是坐实了线索。”
“那你特地跑这么一趟,只是为了传这句话?”
柏如晦低头笑了笑:“辛诚带着张轸已经先回北边了。我想,你迟早会回应天,这件事,还是我亲口说给你听比较好。”
张辅抬手将茶盏凑至唇边,随口问道:“那张轸那丫头没闹腾吧?”
“没有。”柏如晦眼中一闪,“她对我倒是挺亲热的。”
张辅挑眉:“叫你姐姐了?”
“……别问了。”柏如晦别开头去,耳根微红。
张辅忽地出手,一拳直奔她肩口。柏如晦一惊,侧身躲避,右臂反抬挡住,脚步略一沉稳,才未被逼退。
“你疯了?”她皱眉。
张辅咧嘴一笑:“试试丁字高手的徒弟,身手到底成色几何。”
柏如晦恼道:“你都查到了?”
“废话。”张辅喝干一盏茶,随口又问,“话说回来,我让澹台乐把玄骧带回去,他人呢?”
“出门了。”柏如晦靠在柱边,双臂抱胸,“说是城里来了个锦衣卫的高手,想去见识见识。”
张辅揉揉眉心:“哎,他又犯病了……回来再说吧。”
片刻沉默后,他忽然话锋一转:“你跟澹台乐,是怎么认识的?”
柏如晦低头抿了一口热茶,望向窗外,缓缓道:“三年前我离家出走,在外颠沛流离了几个月。有一次在山林间遇到一群强人……差点就没命了。”
张辅皱眉:“你那时候才多大?”
“十四岁。”柏如晦轻声答道,“他们见我是个姑娘,又细皮嫩肉的,你能想到他们要干什么。那时候,是他——我师父,出手救了我。”
“他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张辅点头。
“可你错了。”柏如晦微微一笑,“他不是随手救人,是认出我来了。”
张辅一怔:“认出你?”
“他说我姓柏时,眼睛一下就亮了。问我是不是苏州柏家的人。我没多想,就如实答了。他便陪着我走了几日,言语间总在旁敲侧击,问家中有没有老地图、祖上传下来的东西。”柏如晦顿了顿,“他从一开始就冲着那图来的。”
张辅眯起眼:“那你是怎么知道图的事的?”
“我也不知道。”柏如晦苦笑,“是你托辛诚问我的时候,我才回去查了一番。起初我爹什么都没说,后来我托旧仆打听,才听说那图多年前被处理掉了,为了应对白家的逼迫。”
张辅点头:“确实合情合理。”
柏如晦忽然低声道:“但那图……我不确定是不是你要的那一张。只记得小时候,父亲收起过一张描着奇怪花纹的皮卷。母亲提过,是祖上传下的,说不清用途。后来,柏家日子越来越难,范廷献来了以后,几乎明着打压我们。”
“他打压你们?”
“嗯,他扶持白家,几乎要把我们逼出苏州。父亲无奈,只能变卖家产,那图也在其中。”柏如晦抬头,“卖给白家了。白家仗着范廷献的庇护,出价极高,我们拗不过。”
张辅面色沉了下来:“白家出事之后,那图……”
“图大概也被抄了,随同其他家产由官府接收。不过……”柏如晦顿了顿,“官府并未立即入库,而是将那些东西暂交给沈家保管。”
“沈家?”张辅问道。
柏如晦轻声道:“那批白家被抄的家产,现下暂时落在了沈家手中。”
“沈家?”张辅眉头微挑。
“嗯。”她点点头,继续说道,“苏州老姓沈氏,在地根深,与府库、行台司素来交好。白家出事后,知府空缺,官府为了稳住局面,便将仓储与账册暂时托管给沈家,说是‘临时保管’,其实只是托词。”
她顿了顿,目光微沉:“外头都知道,一旦东西落入沈家手中,多半就不会再回来。”
张辅轻轻摩挲着茶盏,没出声,只是听她继续讲下去。
柏如晦压低声音:“苏州向来是商贾之地,本地行号林立,但真正能左右全城物资流转的,是我们称作‘苏中四行’的四大商势:白家的‘苏绸行’,沈家的‘同裕社’,陆家的‘文和号’,还有我们柏家的‘通济会’。”
“这四姓,原本各有根脚,各司其职:苏绸行主理南绸北运,势最盛;文和号挂官家旗号,背后是布政司和太学几家;通济会多行南北粮布杂货,虽势不显,却交游广阔;至于同裕社……”她语气顿了顿,“其实是前元贵胄留下的买卖,沈家不过是名义上的东家。”
张辅闻言轻轻点头,缓声道:“四姓分权,彼此牵制。可一旦有人落败,局势便会倾斜。”
“正是。”柏如晦接道,“白家被抄,陆家避事,柏家被打压,四行如今名存实亡,唯有沈家趁势而起,一家独大。他们接过了苏绸行旧址,名为仓储物资,实则暗中拣选宝货,许多官府抄来的好物,最后都流入了同裕社的内账。”
张辅沉吟半晌,忽然问道:“沈家此举,官府无人问罪?”
“没人敢问。”柏如晦轻叹一声,“如今苏州无主,新知府迟迟未到,谁敢动沈家?他们又自称‘代为清点’,拖延时间、暗中布局,连抄白家的拍卖事宜也都揽了去。”
她顿了顿,抬眸望向张辅,神色认真:“我敢断言,前元那幅藏宝图,此刻就藏在苏绸行旧址,沈家设为内库,外人不得擅入。”
张辅眼神微沉,缓缓起身,语气低而稳:“要拿回来,就得抢在沈家彻底吞并之前。”
柏如晦轻声补道:“最好——在新知府赴任之前。”
张辅点头:“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