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雾笼罩下,一片依山而建的寨子出现在眼前,几十栋吊脚木楼高低错落地嵌在陡峭的山坡上,底部用粗壮的木柱支撑,悬空离地数尺。
木楼大多呈深褐色,饱经风雨侵蚀,屋顶覆盖着厚厚的青黑色瓦片或树皮,此刻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油亮。
寨子没有围墙,只有一些低矮的石块垒砌的边界,一条被踩得发亮、同样泥泞不堪的小路蜿蜒穿过寨子中心。
几缕淡青色的炊烟从一些木楼的缝隙中顽强地钻出,很快又被雨雾吞噬。
寨子很安静,只有雨声和偶尔的狗吠,看不到什么人影,只有几只羽毛湿漉漉的土鸡缩在吊脚楼底下避雨。
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烟、牲畜粪便、潮湿木头和一种淡淡的、带着草药味的奇异气息混合的味道。
杨老岩带着我们踏上寨中的小路,泥浆同样没过脚踝,我们的出现立刻引起了一些注意,几只拴在木柱下的黄狗警惕地站了起来,冲着我们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吠叫。
一些木楼紧闭的门窗后,隐约有深色的人影晃动,隔着雨雾和木板的缝隙,投来审视、好奇又带着几分戒备的目光。
那种目光很直接,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沉默和距离感。
杨老岩用苗语大声呵斥了几声,那些狗的吠叫才渐渐低下去,变成喉咙里的呜呜声,但眼睛依旧死死盯着我们这些外来者。
他带着我们来到寨子靠近后山边缘的一栋稍大的吊脚楼前,这栋楼看起来比其他的更旧些,但木料也更粗壮结实。
楼下悬空的部分堆放着柴垛和一些农具,一个穿着深蓝色土布衣服、包着头帕的中年汉子听到动静,从楼上探出头来,看到杨老岩,脸上露出笑容,用苗语快速说了几句。
杨老岩回头对我们说:“这是寨主盘老根,他家的马车结实,能借给我们用,钱粮我跟他谈。”他又用苗语和盘老根说了几句。
盘老根点点头,目光在我们一行人身上扫过,尤其在阿绣苍白的脸和西楼身上多停留了几秒,眼神里同样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和警惕,但他没说什么,转身下楼,打开了楼下堆放杂物的一间棚屋的门。
棚屋里光线昏暗,弥漫着干草、牲畜和木头的气息,两架结构简单却异常结实的木轮马车停在里面,车轮是厚实的硬木制成,轮毂包着铁圈,车辕粗壮,拉车的是两匹看起来不算高大但筋骨强健、鬃毛湿漉的本地矮种马正安静地嚼着草料。
我说道:“小三,蓝姐,阿绣,云燕,你们留在这跟盘寨主把东西点清楚,马匹马车都算咱买的,钱不是问题。”回身我又对杨老岩点点头,说道:“杨老伯,麻烦您带路,我和姥姥带马车回去倒货。”
杨老岩嗯了一声,对盘老根说了几句苗语,盘老根牵出一匹马套上车辕,动作熟练利落,杨老岩自己跳上另一架车的车辕,拿起了鞭子。
我和黄姥姥跟着两架马车,再次踏上那条泥泞的下山路,有了马车速度快了许多,但车轮在深深的泥辙里行进依旧艰难,车身剧烈地摇晃颠簸,回到停车点时天光已经非常暗淡了。
到了停车的半山腰山路,众人合力将吉普车和中巴车上沉重的物资背包、木箱一件件搬到马车上。
压缩饼干、罐头、弹药箱、备用电池、成捆的蜡烛、汽灯、药品箱没一个落下,将两架马车的车斗塞得满满当当,用粗麻绳紧紧捆扎固定。
装完货物用油布苫盖,冰冷的雨水打在油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当两架满载的马车再次吱呀作响地爬上通往摆贝寨的泥泞陡坡时,天色已经完全黑透。
我让周卫国和司机把车开回去,一周后来摆贝寨接我们,雨没有停,山风裹挟着湿冷的寒意呼啸而过吹得人透心凉。
马车上挂着的防风马灯在浓重的黑暗和雨雾中摇曳出昏黄微弱的光圈,仅仅能照亮前方几步远的泥泞路面和拉车马匹湿漉漉的躯干。
车轮深陷泥浆,每一次转动都伴随着木头摩擦和泥浆挤压的呻吟,马蹄铁踏在湿滑的石块上,也发出清脆又令人不安的磕碰声。
盘老根和杨老岩一前一后,稳稳地控着缰绳,嘴里不时发出低沉的吆喝声,引导着马匹在黑暗中前行。
他们裹在蓑衣里的身影在摇曳的灯光下如同两尊沉默的石像,似乎对这条夜雨中的险路早已习以为常。
终于,摆贝寨那几点昏黄的灯火穿透雨雾,再次出现在视野中,寨子更加安静了,之前的狗吠也消失了,只有风雨声和马车沉重的声响,盘老根直接将马车赶到了他家吊脚楼下的棚屋里。
卸货后清点搬运,沉重的物资被一件件搬到吊脚楼二层的堂屋里,盘老根的妻子,一个同样穿着深蓝土布衣服、包着头帕、面容沉静的苗族妇女,默默地为我们端来了几盆热水和几条粗布毛巾。热水蒸腾起白色的雾气,在这冰冷的雨夜显得格外珍贵。
堂屋中央是一个用石板围砌的火塘,里面燃烧着粗大的木柴,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散发出干燥而温暖的热量,驱散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湿气。火光映照着四周被烟熏得黝黑的木板墙壁,墙上挂着几串红辣椒和玉米,还有一把磨得发亮的旧猎枪,空气里弥漫着松木燃烧的清香和淡淡的烟火气。
我们围坐在火塘边,烤着湿透的衣服和冻僵的手脚,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西楼靠在我怀里,裹着干燥的毯子,已经沉沉睡去,小脸上还带着未干的雨痕。
盘老根沉默地坐在火塘对面一个小板凳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他的妻子在角落的灶台边忙碌,用陶罐煮着什么,散发出混合着草药的米粥香气。
杨老岩也坐在火塘边,用一块干布擦拭着他那把厚实的柴刀,火光映在刀身上,反射出冷冽的光。他擦得很仔细,仿佛在完成某种仪式。
堂屋里很安静,只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陶罐里粥水的咕嘟声和屋外永不停歇的风雨声。
过了许久,盘老根磕了磕烟灰,抬起眼,目光扫过我们,最后落在杨老岩身上,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话,声音低沉而缓慢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石头一样砸在火塘里,他说的是汉话,我们也听得懂,盘老根说:“老岩哥,你们要去落洞坳?白天寨尾阿牛家的水牛在坡上吃草时,突然像发了疯冲着落洞坳那个方向吼拉都拉不住,最后挣脱了绳子跑进去了。”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深深的忧虑,接着说:“还有后山岩洞那边,守夜的阿旺讲,昨晚又听到那石头磨擦的怪声了,比上回响,还听到像是有东西在水里搅动的声音,他说像黑水潭里起了大浪。”
他深吸了一口烟,烟雾从鼻孔里缓缓喷出,融入火光上方的黑暗。
杨老岩点头道:“我听说了,最近寨子里的老人讲,那老年间传说中的石鬼怕是要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