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弘农郡华阴县,浸润在一种温和的复苏之中。渭水哗哗的水声昼夜不息,冲刷着两岸新泛青意的河滩。
段煨的大营便扎在这片生机勃勃的土地上。营盘布局方正,栅栏高耸,刁斗森严,一队队披甲持戟的兵士按着鼓点号令,在划分清晰的校场上操演阵列。
营盘正中偏后一处宽敞的军帐内,光线透过厚实的帐幕缝隙,在地面投下几道斜长的光柱。
帐内陈设简洁,一榻、一案、一席而已。贾诩便端坐在那张宽大的矮案之后,案上摊开着几卷磨损了边角的竹简,正是《吴起兵法》。
贾诩身形清癯,一袭洗得发白的青灰色深衣,裹着他略显单薄的肩背。他微微佝偻着上身,神情专注到了极致,仿佛整个营地的喧嚣、渭水的奔流、乃至帐外那独特的半耕半战的气息,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他左手稳稳地按住竹简卷册,右手执着一柄细长的刻刀,刀尖在削磨平整的木牍上谨慎而流畅地移动着,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
每一次落刀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斟酌,每一次刻划都凝聚着对前人智慧的反复咀嚼与自我印证。木牍上,一行行细密而端正的秦隶逐渐成形,那是他对《吴起兵法》的注释与阐发——他的《吴起兵法注》。
偶尔,他会停下刀笔,抬起头,目光投向帐顶的虚空。思虑在眼底沉淀、翻涌。片刻后,他收回目光,落回竹简,或是提笔在木牍上又添几字。
每当写完一段,他的嘴角会极其细微地向上一牵,形成一个难以察觉、却真实存在的满意弧度,仿佛在无声地与自己完成了一次精妙的对话。
案角,一盏陶豆灯的火苗随着他细微的动作轻轻摇曳,将他清癯而沉静的面容映照得明暗不定,唯有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在专注时闪烁着穿透迷雾的幽光。
恰在此时,一阵整齐划一、如同闷雷滚过地面的呼喝声,穿透厚实的帐幕,清晰地撞入耳中。
“杀!杀!杀!”
帐外,一阵格外响亮的金鼓声骤然拔高,随之而来的是数百名兵士齐声呼喝的操演口令,雄壮有力,带着金属般的铿锵和血气,猛地刺破了帐内那近乎凝固的专注空气。这突如其来的声浪像无形的锤子,重重敲在贾诩的心弦上。
他执刀的手在空中悬停了刹那,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那深邃目光中的专注如同薄冰乍破,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辽远的思绪。
他并未立刻低头继续刻写,反而缓缓地将刻刀搁在案上,木牍光滑的边缘发出一声极轻的碰响。
目光投向那隔绝了外界景象的厚重帐幕,贾诩仿佛穿透了这层屏障,清晰地“看”到了外面尘土飞扬的校场,看到了那些在号令下整齐挥动兵器、汗流浃背的士卒。
这声音,这场景,何其熟悉。长安城中,李傕麾下那些西凉铁骑操练时的咆哮也曾如此震耳欲聋。
然而,此地的鼓角声里,似乎少了长安城上空那永远弥漫不散的野心与血腥的戾气,多了一种……一种近乎刻板的秩序,一种被牢牢框定在“守成”二字之内的力量。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自从离开那如同血腥漩涡般的长安,离开李傕那个狂悖暴虐、欲壑难填的旧主,辗转来到这华阴段煨军中,已有不少时日。
日子看似平静安稳,远离了长安城永无休止的阴谋倾轧与冲天血腥,可贾诩的心,却从未真正安稳过。
李傕……这个名字掠过心头,便带来一阵冰凉的寒意。那是个被权力和野心彻底吞噬的疯子,行事毫无底线可言,纵兵掳掠长安,屠戮公卿,甚至连天子威严也敢践踏。
就连贾诩自己也深受其害。现在长安士人提起贾诩,无不切齿,“一言乱长安”的骂名,那如附骨之疽的指责之声,似乎还隐隐在耳畔回响。
而眼前的段煨,与李傕简直是云泥之别。……贾诩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木牍边缘。自投奔以来,这位将军展现出的,是与李傕截然不同的质地。
他野心不大,甚至可以说毫无问鼎中原的勃勃雄心。其志趣,竟大半落在了眼前这片土地上。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他亲自督促,一丝不苟,仿佛一个勤恳殷实的地主远多过一个手握重兵的将军。这“老实本分”的种田之举,令人失笑。
常言道,胸无大志,必系于小。段煨便是如此,他所有的精力与计算,都投注于如何守稳弘农这一隅之地,如何让他的兵卒、他的粮仓更加充实。这本分,是他安身立命的根基。
然而,这专注眼前的本分,亦如双刃之剑。贾诩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太过执着于脚下方寸之地,目光便容易为微尘所蔽。
那些营中鸡毛蒜皮的纷争、部属间蝇营狗苟的算计,在段煨看来,或许与营外田垄间争水争地的纠纷并无二致,都需要他这位“大家长”费心调停。
心思被这些细碎牢牢牵绊,又如何能看得清天下这盘瞬息万变的大棋?沉溺于眼前之“稳”,有时恰恰是最大的不稳。
自从踏入这座华阴营盘,贾诩便自觉地收敛了锋芒,将自己深深埋入案牍之间。除却必要的礼节应对,他从未主动向段煨进献过一策一计。
并非他腹中无策,而是他清楚地看到,段煨的“田舍翁”心性,根本承载不起,也无意去承载那些搅动风云的计策。
段煨待他,确实称得上优渥。宽敞干净的军帐独居,饮食虽非珍馐,却也日日有肉,餐餐精洁,远超寻常幕僚谋士的待遇。
更有甚者,段煨每隔几日,便会亲自来帐中探看,言语间执礼甚恭,称他为“文和先生”,绝无轻慢。这份敬重,在乱世之中,已是难得的净土。
可惜,这方寸净土,并非铁板一块。这份超然的礼遇,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段煨麾下那些追随多年的将领、幕僚心中,激起了汹涌的妒恨暗流。
贾诩唇角掠过一丝极淡、近乎自嘲的弧度。段煨的敬重,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并非都是善意的涟漪。
帐外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交谈声,是两名负责巡营的低级军吏,声音恰好顺风飘入帐中缝隙。
“……又给那贾先生帐中送去了新宰的羊腿,啧啧,膘肥肉厚,连将军自己都未必顿顿吃得这般好。”一个声音带着明显的酸意,如同嚼了颗生涩的青杏。
帐内,贾诩握着刻刀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透出些许青白。他并非未曾听闻这些流言蜚语,甚至比此刻听到的更为不堪入耳。
这些言语,如同营地里春日里悄然滋生的蚊蝇,挥之不去,令人厌烦。自私自利?不堪大用?贾诩心中唯有冷笑。
在这等胸无大志、只知埋头种田、营中尽是鸡争鹅斗之地“托身”,本就已让他生出几分明珠暗投的倦怠。
每日耗费心力去应付那些目光短浅、只盯着眼前一点蝇头小利便争得头破血流之辈,在贾诩眼中,与和一群“弱智”周旋无异。
他宁可沉浸于竹简木牍之间,与千年前的兵圣吴起对话,在字里行间推演古今兴亡之道。那些营帐外的聒噪,不过是过耳秋风,连让他停下刻刀一瞬的资格都没有。
他垂下眼睑,目光重新落回木牍上那未完成的字句,刀尖重新落下,沙沙的刻写声再次响起,沉稳而均匀,带着一种不为外物所动的固执,将帐外那些夹杂着嫉妒与怨毒的私语彻底隔绝开来。
他像一株扎根在乱石滩上的老竹,任凭四周风沙喧嚣,只专注于自己向上的生长。
然而,就在贾诩心绪渐平,再次沉浸于笔走龙蛇的玄奥世界时,一阵急促而沉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骤雨前的惊雷,狠狠砸碎了营中那半耕半战的慵懒节奏。
蹄声异常急迫,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穿透力,瞬间盖过了校场的操练呼喝和田间的耕牛喘息,直直冲向中军大旗所在的方向。
帐内那沙沙的刻写声,终于彻底停歇了。贾诩握着刻刀的手停在半空,悬而未决的一笔凝滞在木牍上方。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惯常如古井深潭般的眼眸,此刻骤然收缩,锐利的光芒如同暗夜中划过的寒星,瞬间穿透了帐内的昏暗。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手中的刻刀。刀尖与木案接触,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嗒”。
几乎就在这声响落下的瞬间,帐外传来了清晰而略带喘息的禀报声,来自段煨的亲兵卫队长:“启禀贾先生,中军帐外有南阳来的信使,自称奉张绣将军之命,有要事求见先生!”
突然,贾诩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弹动了一下。随即,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倏然抬起,望向帐门的方向。眼中方才那一闪而过的锐利精光并未消散,反而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无比沉静、却又蕴含着惊涛骇浪般的决断。
帐帘很快被掀开,一股混杂着汗味、马匹腥膻气和路途风尘的气息猛地灌了进来。
一个满身泥泞、甲胄歪斜的驿卒踉跄着扑了进来,扑通一声单膝跪倒在案前,显然已到了体力的极限。
他脸上汗水和尘土混成泥浆,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几乎发不出声音,只是颤抖着从贴身处掏出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又被汗水浸透的小包,双手高高捧过头顶,呈向贾诩。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枯瘦而稳定的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带着驿卒体温和汗水的包裹。指尖触到那粗糙油布的一刻,驿卒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子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贾诩并不理会驿卒的状态,他沉稳地解开油布,动作不疾不徐。里面露出一方折叠整齐的帛书。他展开帛书,目光如电,迅速扫过上面那几行张绣亲笔书写的、略显急促却依旧刚劲的字迹。
帛书的内容并不长,无非是张济将军新丧,南阳局势孤危,刘表虎视眈眈,曹操亦在北方觊觎,字字句句皆是恳切焦灼的求援之意。
然而,当贾诩的目光落在最后那句“南阳危卵,绣独木难支,日夜翘首,唯盼先生如甘霖早降,救我水火”时,他捏着帛书边缘的手指,骤然收紧!那枯瘦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凸起,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出嶙峋的轮廓。
那封求救的帛书,如同一块滚烫的烙铁,灼穿了贾诩刻意维持的平静表象,瞬间点燃了沉寂已久的野心与不甘。
帐内似乎连空气都凝滞了。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并未落在眼前几乎虚脱的信使身上,而是穿透了厚重的帐幕,投向不可知的远方。
那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沉淀,最终化为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
机会!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他沉寂已久的心湖中轰然炸响。段煨这方看似安稳的池塘,终究太小太浅了。
外面那广袤的、混乱的、充满血腥与机遇的天地,才是他贾诩该落子的棋盘!张绣的孤危,正是他贾诩重执棋子的最佳契机!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帐内微凉的空气和油布、汗水的混合气味,直冲肺腑。再缓缓吐出时,一种久违的、掌控一切的锋芒,已悄然爬上了他那张清癯而沉静的脸庞。
“来人!”贾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到帐外侍立的亲兵耳中。
“取些清水饭食,好生照料这位南阳来的壮士。”他目光转向跪在地上喘息未定的信使,语气缓和了些。
信使如蒙大赦,挣扎着想要叩头谢恩,被进来的亲兵搀扶了下去。帐帘重新落下,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贾诩独自坐在案后,案头那盏陶豆灯的火苗随着他气息的变化轻轻跳跃。他不再看那卷《吴起兵法》,也不再碰那柄刻刀。
他闭上眼,脑海中却飞快地闪过一幅幅画面:段煨那敦实的身影在田垄间巡视时专注又带着一丝猜疑的眼神,营中那些军吏私下议论时嫉恨交加的嘴脸;
张绣信使呈上帛书时那孤注一掷的绝望与期盼……最后,定格在帛书上那“危卵”、“独木难支”的字眼上。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再无半分犹豫与倦怠,只剩下磐石般的坚定与冰封般的冷静。
他站起身,走到帐角放置行囊的木箱前,毫不犹豫地掀开箱盖,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起自己仅有的几件衣物和最重要的书简文稿。
动作迅捷、利落,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老兵才有的干练,与方才那个伏案著书的沉静文士判若两人。
营帐内的动静虽然不大,但贾诩收拾行装的举动,还是引起了帐外几名心腹随从的注意。他们走进帐来,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惊疑。
其中一人终于按捺不住,在贾诩将最后一件物品放入藤箱、合上箱盖时,小心翼翼地踏入帐中,声音里充满了困惑:“先生……您这是……?”
他望着那只收拾停当的藤箱,又看看贾诩平静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神情的脸,“段将军待先生甚厚,食有肉,居有帐,礼遇无双。此地虽偏安,却也安稳。先生为何……为何要骤然离去?”
贾诩扣好木箱的搭扣,直起身,目光扫过随从那张充满不解的脸。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步走到帐门边,掀开一角帘幕。
外面,夕阳的余晖正将段煨中军大帐的轮廓染上一层暗金,几队巡逻的士兵正从帐前走过。整个大营笼罩在一种黄昏特有的、看似祥和的宁静之中。
贾诩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冰面下流动的河水,“段将军待我,礼数确然周全,无可挑剔。”
他放下帘幕,转过身,昏黄的帐内光线勾勒出他深刻的侧影,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
“然而将军生性多疑,有忌诩意,礼虽厚,不可恃,久将为所图。我去必喜,又望吾结大援於外,必厚吾妻子。绣无谋主,亦原得诩,则家与身必俱全矣。”
随从听得目瞪口呆,张着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贾诩这番对人心的剖析,对利害的算计,环环相扣,丝丝入理,冷酷却精准得令人心悸。
贾诩不再多言,走回案前,铺开一张素帛,提笔蘸墨。笔走龙蛇,片刻间一封简短却措辞得体的辞别信已然写就。
信中感谢段煨的收留与厚待,言明自己才疏学浅,难助大业,决意南去,颐养天年云云。通篇皆是虚礼客套,未露半分真实去向。
“将此信,速呈段将军。”他将帛书递给随从,语气不容置疑。夜色如墨汁般迅速浸染了华阴大地,也吞没了段煨的大营。
几匹快马驮着贾诩和几名贴身随从,悄然从营地侧后方一个不起眼的小门驰出,蹄铁包裹着厚布,落地只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很快便融入沉沉的夜色,沿着通往东南方的小道疾驰而去。
而此时的南阳郡,张绣军临时驻扎的营地内,气氛依旧沉重,但比起张济刚死时的惶惶不可终日,已稍显安定。
士卒们在张绣的约束下,开始有条不紊地加固营寨,操练武艺,收敛的遗体也大多安葬。然而,失去根基、前途未卜的阴云,依旧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张济的灵位,张绣每日必去灵前祭拜,邹氏则终日以泪洗面,形容愈发憔悴。张绣一边安抚婶母,一边强打精神处理军务,眉宇间的忧色挥之不去。
派去请贾诩的信使已走了多日,音讯全无。文和先生会来吗?他能来吗?张绣心中的焦虑如同野草般疯长,几乎要将那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压灭。
就在他愁肠百结之际,帐外突然传来亲兵队长激动得变了调的禀报声:“将军!将军!贾……贾先生到了!贾文和先生到了!就在营门外!”
“什么?!”张绣猛地从地图上抬起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豁然起身,动作之大带翻了身后的木凳,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巨大的惊喜如同电流瞬间窜遍全身,连日来的疲惫和忧虑一扫而空。他连靴子都顾不上穿好,几乎是踉跄着冲出军帐。
当贾诩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南阳张绣军营辕门前时,消息早已如长了翅膀般飞入中军。几乎是贾诩刚刚勒住缰绳,辕门便轰然大开。
一位身披素白锦袍、腰束麻带的青年将军疾步而出,正是张绣。他面容英挺,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悲戚与焦虑,此刻这焦虑被一种巨大的、几乎难以置信的狂喜所取代,双目灼灼,死死盯着马背上的贾诩。
“文和先生!”张绣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激动。
他抢步上前,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不顾自身主将身份,对着刚刚翻身下马的贾诩,推金山倒玉柱般,行了一个至为隆重的拜见大礼!他双膝着地,双手交叠按于额前,身体深深伏下,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冷的泥土。
“绣拜见先生!先生不辞辛劳,千里来投,此恩此德,如同再造!绣……绣……”他喉头哽咽,一时竟难以成言。
这不仅仅是招揽到一位智谋之士的欣喜,更是在至亲新丧、强敌环伺、孤城飘摇的绝境之中,骤然抓住救命浮木的极度庆幸与依赖。
贾诩在马上颠簸的筋骨尚未完全舒展,便见张绣如此大礼,急忙上前一步,伸出双手稳稳托住张绣的手臂:
“将军快快请起!贾诩一介布衣,亡命来投,蒙将军不弃,已是万幸,岂敢受此大礼!折煞老夫了!”他声音沉稳,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张绣就着贾诩的手顺势起身,脸上悲喜交集,紧紧握住贾诩枯瘦却有力的手,仿佛怕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消失:
“先生切莫推辞!先生胸怀大才,有安邦定国之智!叔父在日,亦对先生推崇备至!”
“如今叔父新丧,强敌窥伺,南阳孤危,绣如失怙幼子,六神无主!先生此来,真乃天赐甘霖!”
“从今往后,先生便是绣之师长,绣当以父事之!军中诸事,悉听先生裁断!”他言辞恳切至极,情真意切,毫无作伪。
贾诩感受到张绣掌心传来的滚烫与力量,也清晰地看到了对方眼中那份近乎孤注一掷的信任与托付。
他心中了然,张绣的处境比他预想的更加窘迫,这“执子孙礼”的举动固然有敬贤之意,更多是绝境中的本能抓住依靠。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语气平和却带着令人信服的沉稳:“将军言重了。诩既来此,自当竭尽驽钝,与将军共度时艰。此地非叙话之所,请入帐详谈。”
张绣这才如梦初醒,连忙侧身相让,亲自引着贾诩向中军大帐走去,一路上紧紧相随,姿态恭敬至极。
他请贾诩上座,自己则恭敬地侍立一旁,迫不及待地将叔父遇难后军中情况、目前困境以及自己的担忧,一股脑儿地向贾诩倾诉出来。
“……先生,如今我军困守南阳一隅,前有刘表荆州大军,后有各路强敌环伺,粮草日渐匮乏,军心虽暂安,然长此以往,必生变乱!”
“绣日夜忧思,寝食难安,不知该引军投向何方,恳请先生教我!”张绣的语气充满了焦虑和依赖,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眼前这位刚刚抵达的智者身上。
贾诩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偶尔端起亲兵奉上的热汤,轻轻啜饮一口。直到张绣说完,他才缓缓放下陶碗,目光沉静地看向张绣,并未立刻回答出路的问题,反而问道:
“少将军,如今南阳地界,可有何异动?荆州刘景升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恰在此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小校神色古怪地掀帘而入,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明显的困惑:
“启禀将军!营外来了一队人马,打的是荆州牧刘景升的旗号!为首者自称刘表使者,言道……言道奉刘荆州之命,特来吊唁张济将军!”
“什么?!”张绣闻言,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虎,瞬间勃然变色!他猛地从贾诩身边站直身体,双目圆睁,一股浓烈的悲愤和冲天的怒火霎时涌上脸庞,额角青筋暴跳,右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佩剑剑柄。
“刘表?吊唁我叔父?!”张绣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嘶哑,如同受伤野兽的低吼。“我叔父率部众南下,本欲借道南阳觅食,若非他刘表…我叔父怎会……怎会……”
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悲痛堵在喉头,他浑身颤抖,眼中瞬间布满了血丝,死死盯着帐门方向,仿佛要将那尚未谋面的刘表使者生吞活剥。
“黄口老贼!假仁假义!杀我至亲,还敢遣使来吊唁?这是欺我张绣刀锋不利否?!来人!与我……”
“将军!”一声沉稳而略带沙哑的断喝,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压住了张绣即将喷薄而出的杀意。
贾诩不知何时已站起身,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搭在了张绣紧握剑柄的手腕上。那枯瘦的手指并无多大力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抗拒的冷静。
他目光沉静如水,直视张绣那双被怒火烧红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直透张绣混乱的心底:“将军息怒!刀剑易发难收,使者头颅落地不过顷刻,然其后果,将军可曾深思?”
张绣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按剑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却终究被贾诩那冰封般的眼神和话语钉在原地,未能拔出剑来。
贾诩的脸上却露出一丝意料之中的神色,他微微抬手,示意张绣稍安勿躁,声音依旧平稳:
“少将军,来者是客,更是使者。无论刘景升是何用意,礼数不可废。将军当亲自接见,听其来意,再做定夺不迟。”
张绣见贾诩如此镇定,心中稍安,点了点头,对那小校道:“请使者至偏帐稍候,我即刻便来。”他转向贾诩,眼神带着征询,“先生,此事……您看?”
贾诩从容起身:“少将军自去便是,诩在此等候。待将军见过使者,回来再议不迟。”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成竹在胸的淡然。
张绣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甲,带着几名亲信将领,走向安置使者的偏帐。他心中疑云密布,刘表此举,究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还是别有深意?这突如其来的“善意”,反而让他更加不安。
偏帐内,一位身着儒雅深衣、年约四十上下、面容清癯、气质沉稳的文士正安静地坐着,正是刘表帐下重要谋士蒯良。
见张绣入内,蒯良起身,不卑不亢地躬身行礼:“荆州牧帐下主簿蒯良,见过张将军。”
张绣还礼,神色凝重:“蒯主簿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见教?”
蒯良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沉痛与遗憾,再次深深一揖:“良奉我主刘荆州之命,特来吊唁张济将军。张将军一代豪杰,不幸陨落于穰城之下,我主闻之,深表痛惜,扼腕叹息良久。”
张绣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并未接话。痛惜?扼腕?张绣心中冷笑,那射向我叔父的箭矢,难道不是出自你荆州士卒之手?
蒯良仿佛没有看到张绣眼中的冷意,继续用诚恳的语气说道:
“我主常言,张济将军率军南下,本是客军。荆州身为主家,未能及时察觉将军窘境,妥善接应安置,致有穰城刀兵之祸,使将军身遭不测,此乃我荆州之过也!”
“我主每每思及,愧疚不已,特遣良前来,一则代我主向将军灵前致祭,聊表哀思;二则,向张将军表达我主最深的歉意!”说着,他再次郑重地躬身行礼。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将一场血腥的攻防战,轻描淡写地归结为“未能妥善安置”导致的误会,并将责任揽到了荆州一方,姿态放得极低。
张绣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但眼中的警惕并未完全消除:“刘州牧厚意,绣代叔父谢过。只是……”
蒯良直起身,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为恳切:“逝者已矣,生者当惜。我主深知张将军骤失尊长,又统领数万将士,流落南阳,处境艰难。”
“我主素来敬重西凉将士之骁勇,更怜惜张将军少年英杰,不忍见将军与麾下忠勇之士漂泊无依。特命良致意。”
“若张将军不弃,我荆州愿敞开怀抱,接纳将军及麾下将士。自此两家化干戈为玉帛,结为盟好。我主承诺,必为将军择一善地,供将军休养生息,秣马厉兵,共御外侮,保境安民!此乃我主一片赤诚,还望将军三思!”
招安!联合!
蒯良的话语清晰地在帐内回荡。张绣和身边的将领们再次陷入震惊。刘表不仅派人来吊唁道歉,竟然还抛出了结盟的橄榄枝?这转折太过突兀,让张绣一时难以消化。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沉声道:“刘州牧美意,绣感激不尽。然此事关系重大,绣需与众将商议。蒯主簿一路辛苦,且先请驿馆歇息,待绣有了决断,必尽快回复。”
蒯良似乎早已料到张绣不会立刻答复,也不强求,再次躬身:“良静候将军佳音。”便随引路的亲兵退下了。
蒯良一走,张绣立刻屏退左右,只带了几名最核心的心腹将领,匆匆返回中军大帐。
他大步走到贾诩面前,脸上混杂着困惑、疑虑和一丝隐隐的激动:“先生!那刘表使者蒯良果然如先生所料,名为吊唁,实为招揽!”
“他代刘表致歉,并言愿与我军化干戈为玉帛,结为盟好,共御外敌!先生,您看此事……刘表此人,其意究竟如何?是否可信?我军该当如何抉择?”
他一口气将蒯良的来意和自己的疑虑全盘托出,目光灼灼地盯着贾诩,等待这位智者的裁决。
帐内几位将领也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目光齐刷刷聚焦在贾诩身上。刘表的提议,无疑是一条极具诱惑力的生路。
然而,刚刚结下血仇的敌人突然伸出“友谊”之手,这背后的风险,不能不让人深怀疑虑。
贾诩脸上古井无波。他反而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少将军可知,刘景升其人如何?”
张绣愣了一下,回想了一下道:“听闻刘表乃汉室宗亲,单骑入荆州,平定宗贼,治理有方,使荆州富庶安定,颇有贤名。”
“不错,”贾诩微微颔首,声音平缓而清晰,如同在剖析一件精致的器物,“刘景升,清谈高论,名动一时。若论坐守成业,治理一方,使百姓休养生息,其才足可位列太平盛世之三公,享清贵之尊荣。”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中带上了几分冷峻的锋芒,“然,当此天下分崩、群雄逐鹿之乱世,其性多疑而寡断,临大事则瞻前顾后,遇强敌则逡巡不前,无吞吐天下之魄力,乏随机应变之机锋。”
“观其坐拥荆襄富庶之地,带甲十万之众,却北不能进图中原,西不能制衡巴蜀,只知守户自保,坐观成败。此等人物,于乱世之中,不过一守成之庸主,一纸谈兵之赵括耳!无能为也!”
贾诩对刘表这番入木三分的刻意贬低,如同醍醐灌顶,瞬间驱散了张绣心中的重重担忧。
张绣和帐内诸将不由得连连点头,深以为然。刘表在乱世中的“不作为”,早已是天下共识。
贾诩看着张绣等人恍然的神情,继续条分缕析:
“反观少将军当下之境况:新丧主帅,根基全无;强敌窥伺,粮秣难继;军心虽暂安,实如累卵。”
“当此之时,最紧要者为何?非争一时意气,非图远大霸业,乃是寻一安稳之地,休整兵马,抚慰军心,徐图再起!”
他站起身,走到张绣面前,目光炯炯:“南阳,乃荆州北面门户,直面中原群雄,尤以曹操虎视眈眈,刘表焉能不日夜忧心?”
“他今主动求和,非为仁慈,实乃欲借将军之勇、麾下西凉健儿之锐,为其扼守北疆,抵御强敌!此乃互惠之举。”
“我军得其地以立足,获其粮以养军;刘表得我军为屏障,保其荆州腹地无虞。各取所需,何乐而不为?”
贾诩的分析,如拨云见日,将刘表的用心和结盟的利弊剖析得清清楚楚。张绣眼中的疑虑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豁然开朗的明悟和决断。
他猛地一拍大腿,站起身来,脸上多日来积压的阴霾一扫而空,焕发出一种充满希望的神采:
“先生真乃神人也!寥寥数语,令绣茅塞顿开!若非先生指点,绣几误大事!”
他转向帐内诸将,声音洪亮而充满力量:“传令!厚待荆州使者蒯良先生!明日,我亲自修书,答谢刘荆州厚意,愿与荆州结盟,永为唇齿!”
张绣大喜,于是派人报知刘表,自此双方正式联合,刘表安排张绣驻军宛城,为其守御荆州北面门户,抵御外敌。
这所谓的联盟,本质上是一场冰冷的交易,一次各取所需的互相利用。乱世中的生存法则,从来不是温情脉脉的互助,而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和力量制衡。强者对弱者的所谓“仁慈”,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吞食与驾驭。
夕阳将宛城高大的城墙和城下连绵的营帐染成一片壮烈的金红,也映照着张绣年轻而日渐刚毅的面庞。他握紧了腰间的剑柄,目光投向北方那广袤而未知的中原大地。
脚下的宛城,不再是屈辱的避难所,而是贾诩为他谋得的一个起点,一个积蓄力量、等待时机的棋盘一角。乱世的帷幕,才刚刚拉开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