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过弘农郡光秃秃的丘陵,刮在人脸上,刀割似的生疼。营地里,饥饿像瘟疫般无声蔓延。
往日里膘肥体壮的战马,如今肋骨根根凸出,有气无力地啃着枯草根,连嘶鸣都透着虚弱。
士卒们三三两两蜷缩在背风处,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腹中的轰鸣声此起彼伏,是对这绝境最清晰的控诉。
军粮,早已告罄。弘农这曾经还算丰饶的土地,在连年的拉锯与劫掠之下,已如被反复啃噬过的骨头,再也榨不出一丝油水。
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张济,这位西凉军中以悍勇闻名的宿将,此刻也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
他烦躁地踱着步,沉重的铁靴踏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敲打着帐内每一个将领紧绷的神经。
他猛地停住脚步,布满血丝的双眼扫过案上那份字迹潦草、几乎耗尽墨汁的告急文书——那是派往附近郡县“征粮”的斥候小队最后一次绝望的回报。
“荆州!”张济的声音如同砂石摩擦,干涩而充满戾气,猛地打破了死寂,“刘表那老儿,躲在襄阳高门大院里享清福,他治下的荆州,粮仓怕是都堆得冒尖了吧!”
他粗糙的手指狠狠戳向粗糙的羊皮地图上南阳郡的位置,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薄薄的皮子戳穿,“我等西凉健儿,难道要饿死在这鬼地方?让天下人笑掉大牙不成?”
帐下诸将,多是跟随他多年的西凉旧部,闻言眼中也燃起饿狼般的绿光。饥肠辘辘的煎熬早已磨掉了最后一丝犹豫。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校尉猛地捶了一下胸甲,发出哐当一声响:“将军说得对!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南下搏条生路!荆州富庶,抢他娘的!”
“对!抢他娘的!”帐内顿时响起一片粗野的附和声,饥饿点燃的贪婪之火,瞬间压过了对未知风险的恐惧。
张济看着部下们被激起的凶性,重重一拍桌案,震得案上残留的尘土簌簌落下:
“好!传令下去,全军拔营!目标——荆州南阳郡!让刘景升也尝尝,饿狼扑食是什么滋味!”命令如同滚油泼入烈火,迅速点燃了整个营地。
残破的营帐被粗暴地卷起,骨瘦如柴的士卒挣扎着套上冰冷的铠甲,牵起同样羸弱的战马。
一支衣衫褴褛、却因绝境而凝聚起可怕戾气的庞大队伍,在张济的带领下,如同决堤的浑浊洪流,带着对粮秣和生存的疯狂渴望,轰然卷向东南方的荆州大地。马蹄踏起的烟尘,遮天蔽日,久久不散。
终于,在一个天色铅灰、冷风砭骨的清晨,这支沉默而饥渴的队伍抵达了目的地。南阳郡北境,穰县那低矮却坚实的城墙轮廓,在春日的薄雾中隐隐浮现,如同一块横在咽喉的骨头。
城头之上,象征刘表荆州的“刘”字大旗懒洋洋地垂着,在刺骨的冷风中微微摆动。守军的身影在垛口间晃动,虽非精锐,却透着一种固守家园的警惕。
张济这支疲惫却凶悍的军队,终于越过豫州与荆州的模糊边界,踏入南阳郡的腹地。眼前的景象,让这些久在荒凉与战乱中挣扎的西凉士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越往南行,景象便越是不同。凛冽的北风渐渐被湿润温和的气流取代,沿途所见的村邑田畴,显出一种令人心头发烫的富足。
虽也可见战争留下的断壁残垣,但大片大片收割后仍显丰饶的田地,沟渠间流淌的丰沛清水,以及沿途坞堡中隐隐飘来的炊烟饭香,无不刺激着这支饥饿之师的神经。
士卒们贪婪地抽动着鼻子,喉结上下滚动,腹中的雷鸣愈发响亮,眼中那点希望之火,已熊熊燃烧成赤裸裸的掠夺欲望。
田野里,稻谷虽已收割,但那整齐的稻茬和堆放在田埂旁尚未运走的草垛,无声诉说着不久前的丰饶。
村落错落有致,土坯或砖木的房舍大多完好,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弥漫着柴火与食物的混合气息,那是久违的、令人喉头发紧的烟火气。
偶有行人远远望见这支杀气腾腾的异乡军队,如同受惊的鸟雀,仓惶逃窜入村庄深处,紧闭门户。
“娘的!这才叫过日子!”一个满脸胡茬的军侯贪婪地吸着鼻子,仿佛要把那食物的香气都吸进肚里,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
张济骑在马上,虽极力维持着主帅的威严,但眼中同样闪烁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与贪婪。一路所见,印证了传言不虚。荆州,在刘表的治理下,竟真如一方世外桃源,未被战火彻底吞噬。
这富庶的景象,如同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吸引着他们这支饥渴之师。连日行军,随身携带的那点可怜的干粮早已耗尽,沿途虽劫掠了几个小村落,所得不过是杯水车薪。
士卒们的眼神,由最初的贪婪兴奋,渐渐又染上了更深的焦灼。饥饿的胃囊,在富庶的对比下,发出更猛烈的抗议。
探马飞驰回报:“将军!前方发现大城,城墙高厚,看旗号是穰县!”
“穰县?”张济眉头一挑,催马向前。登上一个小土坡,穰县的轮廓清晰地展现在眼前。然而,城头上的景象却让他大感意外。
城头之上,人影绰绰,旗帜倒是不少,荆州牧刘表的“刘”字大旗和南阳郡的旗帜在风中招展。然而细看之下,却显出一种奇异的散漫。
巡城的兵卒三五成群,倚着雉堞交头接耳,队形松散,远非严阵以待的模样。城防器械虽在,但守军的精神面貌,却透着一股懈怠与茫然。
想象中的严阵以待并未出现。守城士卒的身影稀稀拉拉,旗帜歪斜,甚至能看到有人在城垛后懒散地走动、交谈。
城门口进出的百姓虽不多,却显得有些随意,并未因大军压境而显出特别的紧张。城防的松懈,几乎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
“将军,这……”身边的亲信将领也看出了端倪,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疑惑。
张济嘴角缓缓扯出一个近乎狰狞的弧度,连日来因缺粮而积压的暴戾之气瞬间找到了宣泄口。
“天助我也!”他猛地拔出腰间的环首刀,刀锋在秋阳下反射出刺骨的寒光,直指穰县城楼。
“荆州兵果然只知享太平!如此懈怠,简直是送到嘴边的肥肉!传我将令!全军压上,破城就在今日!城里的粮食、财货、女人,都是我们的!第一个登上城头者,赏百金!”
“吼!”震天的咆哮瞬间撕裂了穰县城外的宁静。早已被饥饿和眼前富庶撩拨得双眼发红的西凉军,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在主帅的激励下彻底疯狂。
他们丢下一切辎重,只执着简陋的云梯和兵器,在将领们声嘶力竭的督战下,如同黑色的怒潮,裹挟着踏起的滚滚黄尘,向着穰县那看似摇摇欲坠的城墙,汹涌扑去!脚步声、吼叫声、兵甲撞击声汇成一片死亡的轰鸣,大地在铁蹄下震颤。
穰县城头,短暂的混乱和惊惶之后,守军终于从难以置信的松懈中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进攻惊醒。惊恐的呼喊在城头炸开:
“敌袭!西凉兵杀来了!”
“快!快放箭!挡住他们!”
警钟被疯狂地敲响,铛铛铛的刺耳声瞬间传遍全城。
荆州兵,正如张济所料,久未经大战,尤其不善野战攻坚。然而,一旦被逼入绝境,依托着坚固的城墙,他们骨子里那份被太平岁月掩盖的韧性,尤其是来自江汉平原、世代以渔猎为生的士卒们对弓弩的精熟,被死亡的恐惧瞬间激发出来。
荆州兵或许不善野战冲锋,但据城而守,尤其是操持弓弩,却是浸淫多年的看家本领。
短暂的慌乱被强行压下,垛堞之后,一排排强弓硬弩被迅速架起。弓弦绞紧的吱呀声密集响起,透着冰冷的死亡韵律。
城垛之后,人影急速闪动。弓弩手们咬着牙,甚至来不及瞄准,只是凭着本能,将一支支利箭、弩矢,朝着城下那无边无际涌来的黑色人潮,倾泻而下!箭矢破空的尖啸声瞬间压过了西凉兵的呐喊。
“咻咻咻——”
“噗噗噗……”
箭雨带着死神的狞笑落下。冲在最前的西凉军士卒,如同被镰刀割倒的麦子,成片地栽倒。锋利的箭簇轻易穿透简陋的皮甲,甚至扎进骨肉,带起一蓬蓬刺目的血花。
凄厉的惨嚎声此起彼伏,与城头守军变了调的嘶吼混杂在一起,构成地狱的乐章。
被射中要害的,立时毙命;受伤未死的,则在后续同伴无情的践踏下,发出更加绝望的哀鸣,很快便被卷入泥泞与血泊之中,没了声息。
张济勒马在离城一箭之地外,身边簇拥着亲卫和侄子张绣等将领。他赤红着双眼,死死盯着城头。荆州兵的箭矢之密集、之精准,远超他的预估。
己方冲锋的势头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在城墙百步之外,被连绵不绝的箭雨硬生生遏制、撕裂。士卒的尸体层层叠叠,迅速堆积成一道令人心胆俱裂的死亡屏障。
“废物!一群废物!”张济看着部下在箭雨中不断倒下,气得须发戟张,额头青筋暴跳如蚯蚓。
他猛地抽出马鞭,狠狠抽在身旁一名因恐惧而动作稍缓的督战官背上,鞭梢带起一溜血珠,“给老子冲!谁敢退后一步,老子先砍了他!架云梯!上!快上!”
张济也策马冲在阵型稍前的位置,他身经百战,经验丰富,并未像那些红了眼的普通士卒般一味埋头猛冲。
西凉战马神骏异常,驮着他灵巧地在箭雨中穿行。他控着缰绳,战马在他的驾驭下灵巧地左右腾挪,避开几支明显冲他而来的劲矢。
环首刀在他手中舞出一片银光,精准地格飞了几支角度刁钻的流箭,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然而,就在他挥刀磕飞一支角度刁钻的弩箭时,突然一股肾虚的寒意猛地从后颈窜起,瞬间蔓延至整个脊背,激得他全身汗毛倒竖!冷汗毫无征兆地渗出,濡湿了内衬的衣领。
那感觉如此清晰、如此诡异,仿佛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钻进了衣领,沿着脊骨蜿蜒爬行,激得他浑身汗毛倒竖,肌肉不由自主地绷紧。这绝不是战场杀气带来的本能警觉,更像是一种源自身体内部的、虚弱的寒意。
“该死!”张济心中暗骂一声,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一丝难以察觉的虚弱感悄然弥漫。
昨夜帐中的亲热景象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摇曳的红烛,邹氏那如同春水般柔媚的眼波,锦衾翻浪,她的喘息声似乎还在耳边萦绕,带着令人骨酥的甜腻。自己当时还豪气干云,只战不退。
这短暂的、不合时宜的旖旎念头,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他心头的无名之火。他将这突如其来的不适和虚弱感,粗暴地归咎于昨夜那场消耗了过多精力的云雨。
“荒唐!”他猛地一咬舌尖,剧痛和血腥味让他强行驱散了那扰乱心神的幻影。战场之上,岂容分神?
此刻,唯有攻破此城,才能洗刷这莫名的耻辱!他双目赤红,环首刀向前奋力一指,声嘶力竭地咆哮,试图再次提振被箭雨压制得有些低落的士气:“冲!畏缩不前者,斩!先登城头者,赏百金!给我冲啊!”
他身旁的张绣,年轻的脸庞紧绷着,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看着叔父的暴怒,看着前方如同绞肉机般的战场,又看了看城头那看似散乱、实则箭矢如雨点般精准落下的守军,心头第一次掠过一丝沉重的不祥。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这穰城,似乎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孱弱可欺。
张济本人更是如同被激怒的雄狮,他索性放弃了灵巧的闪避,完全凭借一股悍勇之气,催动战马加速前冲,手中环首刀舞得水泼不进,刀光织成一片银色的护网,将射向他的箭矢纷纷磕飞。
他死死盯着城头那面“刘”字大旗,眼中燃烧着毁灭的火焰。
只要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只要让他靠近城墙,搭上云梯,凭他麾下这些西凉老卒的悍勇,定能撕开这看似坚固的乌龟壳!
就在张绣心神微分的刹那,战场之上,异变陡生!一支流矢,不知从城头哪个被烟尘和混乱遮蔽的角落,带着凄厉的破空尖啸,直射而来!
它的目标,赫然正是中军旗下,那暴怒如狂、挥舞马鞭的主帅——张济!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张济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危机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
后颈那刚刚消退的冷汗再次如泉涌般冒出,冰冷刺骨!他想侧身,想举盾,想挥刀格挡……但身体透支的虚弱却完全跟不上意识的指令!那支箭太快!太刁!太毒!
张绣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嘶吼出声:“叔父!小心——”声音凄厉得变了调,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恐。
张济只觉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的灵魂。那支饱含死亡气息的箭矢,如同毒蛇的獠牙,不偏不倚,正正钉入他毫无防护的眉心!
箭头瞬间穿透颅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轻响。箭羽犹自在他额前剧烈地颤抖着,尾端那染血的翎毛,在秋风中无助地摆动。
张济脸上暴怒的神情瞬间定格,被难以置信的惊愕和生命急速流逝的茫然所取代。魁梧的身躯猛地一僵,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所有力量瞬间离他而去。
环首刀“哐当”一声脱手坠地。他连一声闷哼都未能发出,便直挺挺地从马背上向后栽倒下去,沉重的身躯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溅起一圈尘土。
“将军!”
“叔父!”
“叔父——!”张绣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如同濒死孤狼的哀嚎,瞬间刺破了战场的喧嚣!
他眼睁睁看着那道支撑他整个世界的雄壮身影,被一支从地狱射来的冷箭贯穿脖颈,带着一种近乎荒诞的脆弱姿态,从狂奔的战马上轰然栽落!
张绣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发疯似的勒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惊恐的长嘶。他几乎是滚鞍落马,踉跄着扑到张济身边。
“将军!”“主公!”周围几个亲兵也如梦初醒,发出惊恐绝望的呼喊,不顾头顶依旧纷落的箭雨,连滚带爬地围拢过来,用身体和盾牌死死护住倒地的张济。
张绣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将张济的上半身扶起。那支致命的箭矢深深没入眉心,只余箭羽在外,创口处涌出的鲜血混合着灰白,糊满了张济那张曾经充满悍勇、此刻却一片死灰的脸。
张济的双眼圆睁着,空洞地瞪着灰蒙蒙的天空,早已没了半分神采。张绣颤抖的手指探向他的鼻息,又慌乱地按上颈侧,触手之处,一片冰冷僵硬。
“叔父……叔父啊!”张绣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悲鸣,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他紧紧抱着张济尚有余温却已迅速冰冷的尸体,巨大的悲痛和突如其来的重压如山崩海啸般将他淹没。
周围的将领们看着主帅那惨烈的死状,再看向张绣怀中那毫无生气的躯体,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主帅阵前暴毙!这仗,还怎么打下去?
“撤!鸣金!收兵!快!”一个反应过来的老将嘶声吼叫,声音因恐惧而扭曲变形。刺耳的金钲声仓惶地响起,急促而凌乱,如同丧钟,瞬间压过了战场上的厮杀声。
城下仍在顶着箭雨、踩着同伴尸体艰难向前蠕动的西凉兵卒,听到这代表撤退的钲声,再看到中军旗下那混乱悲恸的景象,最后一丝斗志彻底崩溃。
“将军死了!”
“快跑啊!”
惊恐的喊叫如同瘟疫般蔓延。攻城的西凉兵如同退潮般,丢下云梯、兵器,甚至顾不上受伤倒地的同伴,争相恐后地转身向后狂奔,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城头的箭雨似乎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稀疏了一瞬,随即更加猛烈地倾泻在溃逃者的后背,收割着更多的性命。
穰县城下,只留下遍地狼藉的尸骸、折断的兵器、倾覆的云梯,以及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死亡气息。
而西凉军的主帅张济,就倒毙在这片由他亲手制造的修罗场边缘,眉心那支颤动的箭矢,成了这场虎头蛇尾、结局惨烈的劫掠,最刺目也最荒谬的注脚。
残阳如血,将穰县城外尸横遍野的战场染得一片凄厉的暗红。刺鼻的血腥气混杂着尘土和死亡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西凉士卒的心头。
撤退的号令早已下达,残兵败将们如同惊弓之鸟,拖着沉重的步伐,相互搀扶着,退回到离穰城数里外一片相对开阔的荒地上。
营地草草扎下,毫无章法,营帐歪斜,篝火昏暗,映照着一张张惊魂未定、写满茫然与恐惧的脸孔。主帅暴毙的阴影,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这支军队的咽喉。
中军大帐内,气氛更是凝重得让人窒息。张济那魁梧却已冰冷的尸体,被暂时安置在一张临时拼凑起来的木板上,用一块粗麻布勉强覆盖着。
眉心处那支夺命的箭矢已被小心拔出,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黑洞,凝固的暗红色血块和灰白的脑浆凝结在创口周围。
摇曳的烛火下,那张曾经悍勇的面孔呈现出一种僵硬的青灰色,双目圆睁,空洞地“望”着帐顶,仿佛至死也无法相信自己的结局。
帐内,张济麾下所有重要的校尉、军侯齐聚一堂。铠甲上大多沾满血污和尘土,脸上带着激战后的疲惫与惊惧。
他们的目光,时而落在主帅那惨不忍睹的尸体上,时而又聚焦在跪坐在尸体旁、肩膀微微耸动的年轻人——张绣身上。
张绣脸上的泪痕尚未干透,双眼红肿,年轻的脸上失去了往日的锐气,只剩下巨大的悲痛和茫然无措。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陷掌心。
叔父,那个如同山岳般庇护着他、教导他武艺、带他在这乱世闯荡的叔父,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倒下了,倒在一支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流矢之下。这巨大的变故,像一记重锤,砸得他头晕目眩,几乎喘不过气。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头发花白、脸上带着刀疤的猛将,张济生前颇为倚重的校尉胡车儿,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沉默。他环视帐内诸将,目光最终落在张绣身上,声音嘶哑而沉重:
“将军……不幸罹难,我等皆痛断肝肠!眼下大敌窥伺,军心惶惶,若无人主持大局,我数万将士,顷刻间便有覆灭之危!”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见无人提出异议,便提高了音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张绣将军,乃张济将军亲侄,血脉相连,情同父子!值此危难之际,非少将军不能承继将军遗志,统率我等啊!”
“胡车儿不才,愿率本部将士,拥立少将军为新主!诸君以为如何?”话音落下,帐内短暂的沉默被迅速打破。
“胡校尉所言极是!”
“我等愿奉少将军为主!”
“请少将军承继帅位,带领兄弟们寻条生路!”
附和之声此起彼伏。这些将领,或是张济的旧部,或是与张绣并肩作战过,深知他的勇武。此刻主心骨轰然倒塌,巨大的危机感和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拥立张济的血亲,是稳定军心、凝聚力量最直接、也最自然的选择。他们纷纷单膝跪地,甲胄碰撞发出铿锵之声,目光灼灼地望向张绣。
张绣被这突如其来的拥立惊得抬起头,红肿的眼中满是错愕。他只是一个年轻的将领,从未想过要担起统帅数万大军的重担。
他看着眼前跪倒一片的将领,又低头看了看叔父冰冷僵硬的遗容,巨大的责任感和前所未有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他想推辞,可话到嘴边,看着那一双双充满期盼、恐惧和依赖的眼睛,想到这支失去首领、暴露在强敌环伺下的数万大军,拒绝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悲怆和茫然,缓缓站起身。尽管身形还有些摇晃,但眼神中已渐渐凝聚起一丝决然。
他走到张济的遗体旁,单膝跪地,伸出依旧带着血污的手,轻轻抚过叔父冰冷的脸颊,为他合上那不肯瞑目的双眼。然后,他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刀,刀锋在烛光下闪过一道寒芒。
“诸位将军请起!”张绣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清晰。
“叔父罹难,此仇不共戴天!然绣年少德薄,承蒙诸君不弃,推举为主。”
“绣在此立誓:必竭尽所能,护我袍泽,寻安身之所,报叔父血仇!”
“誓死追随少将军!”帐内诸将见状,精神一振,齐声高呼,声浪几乎掀翻帐顶。这立誓之举,虽显年轻气盛,却也在这绝望时刻,给众人注入了一丝微弱的信心和凝聚力。
张绣站起身,抹去脸上的泪痕,眉宇间第一次显现出超越年龄的刚毅与沉重。
他目光扫过众人,下达了接任后的第一道军令:“传令!全军即刻拔营,撤离穰县范围,向北退却三十里扎营!收敛阵亡将士遗体,妥善安置!另……速寻上等棺木,厚殓叔父遗骸!”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务必……务必让叔父走得体面。”
命令迅速被传达下去。营地中虽然依旧弥漫着悲伤和不安,但有了明确的主心骨,混乱的秩序开始慢慢恢复。士卒们沉默地收拾行装,收敛同袍的尸体,气氛肃杀而压抑。
当务之急稍稍安排妥当,张绣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安置婶婶邹氏的营帐。还未走近,便听到帐内传来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痛哭声,那声音充满了无尽的绝望和难以置信的哀伤。
一身重孝的邹氏,早已哭得脱了形。她原是张济最宠爱的妻子,姿容艳丽,此刻却发髻散乱,脂粉被泪水冲刷得一片狼藉。那身粗糙的麻衣孝服裹着她窈窕的身段,更显出一种楚楚可怜的脆弱。
她瘫软在地,纤细的手指死死抠着胡床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哭声不再是矜持的呜咽,而是撕心裂肺、几乎要呕出血来的哀嚎,在空旷的营帐里回荡,令人闻之心碎。
她眼前清晰地浮现出昨夜帐中红烛摇曳、罗帐低垂的旖旎景象,想到昨日还与张济同床共枕,一番云雨。张济那粗犷的笑声,滚烫的体温,有力的臂膀,生龙活虎,连战不退,说要再生一个儿子。没想到今日却…。
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件张济常穿的旧战袍,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她的双眼红肿如桃,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顺着苍白憔悴的脸颊不断滚落,滴在冰冷的战袍上。
“你走了…叫我…叫我一个妇道人家…如何在这乱世…苟活…”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空洞地望着帐顶,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绝望的长嚎,那声音穿透营帐,让外面守卫的士兵都不由得心头一紧,默默垂下了头。
“夫君……我的夫君啊……”她的哭声断断续续,如同杜鹃啼血。
张绣看到的是婶母如此凄惨无助的模样。他心头一酸,眼眶再次发热。他走到邹氏身边,缓缓蹲下,声音低沉而带着痛楚:“婶母……”
张绣强忍着心头的酸楚,反手扶住邹氏颤抖的身体,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试图将她从崩溃的边缘拉回:“婶母!您清醒些!叔父他……他确实已经去了!是被那穰城的乱箭所害!”
他感觉到邹氏的身体猛地一僵,哭声瞬间变成了更加绝望的呜咽。他用力握了握邹氏的胳膊,一字一句,如同誓言:“婶母,叔父不在了,还有我张绣!”
“只要我一息尚存,必视婶母如亲母,竭尽全力护您周全!有我一口吃的,就绝不会让婶母饿着!有我在一日,就绝不会让人欺辱婶母分毫!叔父在天之灵,也必佑我践此诺言!”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血气方刚和不容置疑的决心,在这充满了绝望和哭泣的营帐中,如同一块沉重的磐石落下。
邹氏的哭声渐渐从撕心裂肺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她抬起泪眼,看着张绣那张写满悲痛却异常坚定的年轻脸庞,那双红肿的眼睛里,除了绝望,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那是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后的茫然与希冀。
她紧紧抓着张绣的衣袖,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泣不成声:“绣儿……绣儿……我的好侄儿……”最终,巨大的悲痛和心力交瘁让她再次瘫软下去,只是靠在张绣臂弯里,无声地流泪。
张绣轻轻拍着邹氏的背,看着怀中哭得几乎虚脱的婶母,再想到帐外那数万惶惶不安的士卒和叔父冰冷的棺椁,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了他年轻的肩膀上。
这乱世,群雄割据,强敌环伺,失去了叔父这棵大树,他这支无根无基的孤军,带着一个需要保护的柔弱婶母,如何才能在这虎狼丛中活下去?仅仅依靠自己的勇武吗?
张绣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个人的武力在残酷的乱世争衡中,是何等的渺小和无力。他需要一个能洞察时局、运筹帷幄的头脑!一个能指引方向、化解危机的智者!
就在这绝望与压力交织的时刻,一个名字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猛地劈开了他混乱的思绪——贾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