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幡低垂,烛火摇曳,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纸钱燃烧的浓重气味和一种死寂般的压抑。王秉坤的棺椁停在灵堂中央,这位在矿难中侥幸生还的淳安富商,终究没能熬过重伤和毒烟侵蚀的后患,在回家后不久便撒手人寰。灵前,只有稀稀落落几个念经的和尚和几个神情麻木的老仆。
王云萝和王云瑶姐妹俩,身披重孝,跪在灵前,早已哭干了眼泪,只剩下红肿的双眼和深入骨髓的悲伤与茫然。父亲骤然离世,家中的顶梁柱轰然倒塌,而那个曾经给她们带来过希望和依靠的“朱公子”,此刻正站在灵堂门口,脸色阴沉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王秉乾,如今是王家名义上唯一的男丁了。他也穿着孝服,但脸上却不见多少哀戚,反而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混合着亢奋与疲惫的复杂神情。他刚刚送走了一拨前来吊唁的“客人”——实则是小亲王派来“慰问”的心腹,言语间充满了暗示和催促。
“朱公子,”王秉乾走到朱厚熜面前,声音刻意放得低沉,却难掩其中的冰冷和不容置疑,“家兄新丧,王家正值多事之秋,上下悲痛,乱作一团。实在……实在不便再留外客了。您对我王家的援手之恩,秉乾铭记于心,日后定当厚报。只是眼下……”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指向大门方向,“还请朱公子自便吧。”
这就是赤裸裸的驱逐了。理由冠冕堂皇,姿态却强硬无比。王秉乾知道眼前这个“朱公子”本事不小,甚至坏了他的大事。但他更清楚,如今兄长已死,自己彻底绑上了小亲王的大船。这个来历不明、处处与王爷作对的“朱公子”,必须立刻清除出去,否则后患无穷,他王秉乾,现在才是这王家大宅的主人。
朱厚熜的目光越过王秉乾,落在灵堂内那两个单薄无助的身影上,尤其是王云萝那双含泪望向他、充满无助和祈求的眼睛。一股怒火在他胸中升腾。王秉坤的死,本就疑点重重,如今尸骨未寒,这豺狼般的弟弟就要迫不及待地赶走他,独占家产?更遑论这宅子里还潜藏着亲王那头恶狼的爪牙。
“王秉乾!”朱厚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彻骨的寒意,“王员外尸骨未寒,你便如此行事?这便是你的‘铭记于心’?云萝、云瑶尚在丧期,你身为叔父,不思抚慰,反倒要赶走能为她们遮风挡雨之人?”
他踏前一步,无形的威压让王秉乾心头一悸,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朱公子!”王秉乾强作镇定,声音拔高,带着色厉内荏,“此乃王家内务,不劳外人置喙,送客!”
他猛地一挥手,几个孔武有力的家丁——显然是新换的、眼神不善的生面孔——立刻围了上来,手按在腰间的短棍上。
气氛瞬间紧张。
王云瑶猛地站起身,挡在妹妹身前,怒视着王秉乾:“二叔!朱公子是爹爹的恩人!也是我们的恩人!你不能……”
“住口!”王秉乾厉声打断侄女,眼中闪过一丝狰狞,“这里轮不到你说话!来人,请朱公子出去!再敢滞留,休怪王某不念旧情!”
家丁们上前,形成合围之势。朱厚熜眼神冰冷地扫过这些家丁,又深深看了一眼灵堂内棺椁旁那两个孤立无援的少女。他明白,此刻强行留下,不仅会害了自己,更可能立刻给她们招来杀身之祸。王秉乾背后站着的是毫无底线的小亲王,他需要时间,需要力量。
“好。”
朱厚熜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他最后看了一眼王云萝,那眼神传递着无声的承诺——“等我”。
然后,他不再看王秉乾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王家灵堂,走出了那扇曾经庇护过他、如今却将他拒之门外的高门。
看着朱厚熜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王秉乾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但随即,一种巨大的空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赢了。
他终于赢了哥哥王秉坤一辈子。
哥哥死了,死于他精心策划的矿难。
庞大的家产,如今尽归他王秉乾一人所有。那些田庄、店铺、银库里的雪花银……再无人能与他争抢。
他终于证明了自己比那个“老好人”、“假仁假义”的哥哥强!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喜悦?
他独自一人,缓缓地走在空荡荡、寂静得可怕的王家大宅里。往日里,这里虽不喧闹,却充满了生活的气息。仆妇的走动声,厨房的烟火气,哥哥在书房算账的拨珠声,侄女们的笑语……如今,这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砖石,空旷的回廊,还有灵堂那边传来的、单调得令人心烦的诵经声。
他走进了哥哥王秉坤生前的书房。里面陈设依旧,书案上甚至还摊开着未看完的账本。他抚摸着那张宽大的、铺着虎皮的太师椅,那是王家家主的位置。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自己坐在这里,号令整个王家商业帝国的景象。
如今,他坐了上去。
椅子宽大,冰冷。书房里安静得能听到他自己的心跳和呼吸。没有想象中号令群雄的快感,只有无边无际的空洞,像是一个巨大的、无声的漩涡,要将他吞噬。
家人?他哪里还有家人?嫂子早逝。两个侄女……云瑶看他的眼神如同看仇寇,云萝柔弱,却也被他视为换取亲王欢心的工具。血缘亲情,在权力和财富的争夺中,早已被他亲手斩断,碾得粉碎。
“老爷……”一个老管家颤巍巍地进来,请示丧葬事宜。
王秉乾挥了挥手,声音疲惫而空洞:“按规矩办吧……都按规矩办……”他不想思考这些。他只想一个人待着,在这巨大的、冰冷的、属于他的“胜利果实”里待着。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一切,却发现,这“一切”的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里面空无一物,只有无边的寒冷和……死寂。
王家大宅外,一条僻静的巷弄拐角。
朱厚熜并未走远。他隐在阴影中,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王宅的大门。他需要知道王云萝姐妹的安危,需要找到机会。
没过多久,王宅侧门突然被猛地撞开,几个身着王府侍卫服色、动作粗鲁的彪形大汉,如同恶狼般冲了出来。其中一人肩上,赫然扛着一个被麻袋罩住、不断挣扎的娇小身影,从那麻袋下露出的素白孝服一角,朱厚熜一眼就认出——是王云萝!
“姐姐救我!朱公子!”麻袋里传出王云萝绝望凄厉的哭喊,但瞬间就被堵住,只剩下呜呜的闷响。
紧接着,另一个身影踉跄着从侧门追出,正是王云瑶。她发髻散乱,脸上带着泪痕和一道血痕,显然是反抗时被抓伤的。
她看着妹妹被掳走的方向,目眦欲裂,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云萝!放开我妹妹!你们这群畜生!放开她!”她不顾一切地想要追上去,却被王府侍卫粗暴地一把推倒在地。
“二小姐,王爷看上云萝小姐是她的福气!您就别添乱了!”一个侍卫头目模样的家伙,对着跌倒在地的王云瑶冷冷丢下一句,随即挥手,“走!别耽搁!”
一行人扛着不断挣扎的王云萝,迅速消失在巷子深处。
王云瑶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绝望和无助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父亲死了,家被二叔占了,妹妹又被那个恶魔亲王掳走了,天大地大,她一个弱女子,还能去哪里?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而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云瑶姑娘。”
王云瑶猛地回头,泪眼朦胧中,看到了那个被赶走的、此刻却如同救星般出现在她身后的身影——朱厚熜。
“朱公子!”王云瑶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挣扎着爬起身,扑到朱厚熜面前,死死抓住他的衣袖,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悲愤而颤抖破碎。
“救救云萝!求求你救救云萝!她被那个亲王……被掳走了!我二叔……我二叔他……他根本不管!他就是帮凶!”
朱厚熜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目光投向王府侍卫消失的方向,眼神冰冷得如同极地的寒冰。他轻轻拍了拍王云瑶的手背,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强大力量:
“放心。有我在,云萝不会有事。”
“你二叔……还有那个亲王……”
“他们欠下的债,该一笔一笔清算了!”
巷弄的阴影里,朱厚熜带着王云瑶迅速隐去。
而王宅内,王秉乾还沉浸在他那“胜利”的巨大空虚之中,对门外发生的这场掳掠惨剧,似乎毫无察觉,又或者……根本无心过问。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却也彻底失去了为人的最后一丝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