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山庄,内室。
往日奢华靡丽的寝殿,此刻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颓败压抑的气息。小亲王斜倚在层层锦缎堆叠的床榻上,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额头上覆着一块湿冷的帕子。他时不时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几个侍女战战兢兢地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
接连的打击如同毒蛇噬心。
不仅没能除掉王秉坤,反而让那个神秘的“朱公子”大出风头,更暴露了自己和黑阎罗的勾连,埋下隐患。心心念念的王云萝,非但没能得手,还被那人暴打羞辱,颜面尽失。
最要命的是那个不知死活的区区六科给事中海瑞,他竟真的查到了“改稻为桑”的根子上,矛头直指他这个亲王,听说那海笔架已经写好了奏章,准备豁出性命进京告御状。一旦那奏章到了京城,捅到皇上面前……小亲王一想到嘉靖帝那双深不可测、洞悉一切的眼睛,就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激得他咳得更凶了。
“废物!都是废物!”小亲王一把扯掉额上的帕子,狠狠摔在地上,声音嘶哑而暴戾,“黑阎罗那个蠢货呢?让他滚!让他滚去把海瑞给本王处理掉!立刻!马上!咳咳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王爷息怒!王爷保重身体啊!”黑阎罗跪在床榻前不远处的地毯上,浑身筛糠般抖着,脸上五颜六色,“那海瑞……那海瑞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身边还有几个忠心的衙役……实在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啊!而且他……他好像已经知道奏章内容可能泄露,防范极严……”
“借口!都是借口!”小亲王气得胸膛起伏,抓起手边的玉枕就想砸过去,却因脱力而颓然放下,只剩粗重的喘息。
就在这时,一个心腹内侍轻手轻脚地进来,跪禀道:“王爷,严世藩严公子在外求见,说是听闻王爷贵体欠安,特来探望。”
“严世藩?小阁老?”小亲王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他来做什么?他强压下咳嗽,挥了挥手,示意黑阎罗赶紧滚出去。黑阎罗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不多时,严世藩在内侍引导下走了进来。他依旧是一身华贵便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色和恭敬。看到小亲王病容憔悴的模样,他快走几步上前,深深一揖:“卑职严世藩,拜见王爷,听闻王爷玉体违和,心急如焚,特备了些上好的老山参和安宫牛黄丸,望能稍解王爷病痛。”
“小阁老有心了。”小亲王有气无力地抬了抬手,声音沙哑,“坐吧。”
严世藩谢过,在床榻旁的锦墩上坐下,目光扫过殿内压抑的氛围和小亲王灰败的脸色,心中了然。他斟酌着开口:“王爷,我此次南下,听闻江南颇有些……不太平的风声。尤其淳安一地,似乎闹得沸沸扬扬?”
小亲王眼皮微抬,瞥了严世藩一眼,没有立刻接话。他知道严世藩此来绝非探病这么简单。
严世藩见状,微微一笑,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王爷,明人不说暗话。家父在朝中,亦深感江南‘改稻为桑’之策推行艰难,阻力甚大。尤其是……那个淳安知县海瑞,不识大体,一味蛮干,煽动民怨,更是将矛头指向……一些位高权重之人。长此以往,不仅国策受阻,恐怕还会酿成更大的祸事啊!”
他这番话,巧妙地将海瑞的威胁与“改稻为桑”国策的受阻联系起来,更隐晦地点出了小亲王的处境。
小亲王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咳嗽了两声,沙哑道:“小阁老有何高见?那海瑞……是个油盐不进的石头!”
严世藩眼中精光一闪,脸上却露出悲天悯人的神色:“王爷,小侄一路行来,见春汛将至,江河水位暴涨。淳安地处低洼,其境内数处河堤,年久失修,隐患极大。若是……若是天有不测风云,春汛过大,导致堤坝溃决,淹没些低洼农田……唉,那也是天灾无情,非人力所能抗拒啊。”
他轻轻叹了口气,仿佛真的在为可能的天灾忧心。
小亲王起初没反应过来,但看着严世藩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一个极其阴狠歹毒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猛地缠绕上他的心头!他浑浊的眼睛骤然睁大,呼吸都急促起来:“你……你是说……毁堤……淹田?!”
严世藩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端起旁边侍女奉上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语气平静得可怕:“王爷,‘改稻为桑’是朝廷大计,不容有失。那些被淹的田地,自然成了无主之地,或者‘灾民’自愿贱价出售……届时,由王爷您或指定的‘善心’商贾出面,以极低的价格‘接收’过来,再行改桑,岂非事半功倍?既完成了国策,又‘赈济’了灾民,朝廷面上也好看。”
他顿了顿,放下茶盏,目光如毒蛇般冰冷,声音轻飘飘地吐出最关键的一句:“至于那个不识时务、只知道煽动民怨、阻碍国策的海瑞……作为一县父母官,治下遭此大灾,他难辞其咎!就算他侥幸不死于洪水,一个‘治河不力’、‘救灾迟缓’,甚至‘激起民变’的罪名,也足以让他万劫不复!连同他手中那些……不知所谓的‘证据’,自然也就随洪水……付之东流了。此乃一石三鸟,永绝后患之策!”
寝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小亲王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隐约的风雨声。
毁堤淹田!淹没良田数十万亩!制造滔天洪水!淹死无数百姓!只为低价掠夺土地,掩盖罪行,并除掉一个眼中钉!
这计划之狠毒,之灭绝人性,连小亲王这样心狠手辣的人都感到一阵心悸,但他那被病痛和恐惧折磨得近乎疯狂的心,却被这毒计点燃了。是啊,洪水无情,谁能怪到他头上?那些泥腿子的命值几个钱?海瑞死了,证据没了,他不仅安全了,还能趁机捞取巨大的利益!甚至,在皇兄面前,他还能博个“为国分忧”、“接收灾田改桑”的美名!
一丝病态的、混合着狂喜和狠戾的光芒,在小亲王浑浊的眼中亮起,越来越盛。他蜡黄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猛地坐直了身体,死死抓住严世藩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声音因为极度的兴奋和恶毒而颤抖着:
“好!好一个‘天灾无情’!好一个‘永绝后患’!小阁老!你真是本王的……及时雨啊!”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却依旧死死抓住严世藩不放,眼中燃烧着疯狂的光芒,“此事……就依你所言!务必……务必办得天衣无缝!人手、钱粮,本王全力支持!黑阎罗那条狗,随你调用!本王只要结果……本王要看到海瑞那厮……葬身鱼腹!本王要看到……那三十万亩良田……尽入囊中!咳咳咳……”
严世藩的手腕被攥得生疼,脸上却依旧挂着那副温和无害的笑容,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算计和得逞。他轻轻拍了拍小亲王的手背,如同安抚一头择人而噬的凶兽:“王爷放心,我理当竭尽全力,可是还有皇上钦差的要事要办,不如将此‘天灾’交给黑阎罗,相信他能办得……漂漂亮亮。您只管安心养病,静候佳音便是。”
窗外,酝酿已久的秋雨终于再次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敲打着琉璃瓦,发出密集而沉闷的声响,仿佛在为即将降临的人间惨剧,敲响丧钟。一场比洪水更可怕的滔天阴谋,就在这病榻之侧,于两个衣冠楚楚的权贵口中,悄然定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