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扒下小亲王身上那件还算干净的锦缎内袍,胡乱套在自己被撕破的嫁衣外头,又将那猪头亲王用他自己的腰带捆成了个结实的大肉粽,嘴里塞上块从床幔上撕下的破布。
做完这一切,他瞥了一眼地上那滩只能发出“呜呜”声的烂泥,冷笑一声,吹熄了房内大部分烛火,只留墙角一支摇曳不定,营造出昏暗不明的氛围。
他轻手轻脚打开后窗,外面是王府花园僻静的一角。夜风带着草木气息吹来,让他精神一振。正准备翻窗而出——
“嘘!这边!快!”
“小心点!别惊动守卫!”
“柱子哥,你确定是这间吗?怎么没动静?”
一阵刻意压低的、带着紧张和莽撞的交谈声从不远处的假山石后传来。
朱厚熜动作一顿,瞬间隐入窗旁的阴影中,屏息凝神。
只见假山后,鬼鬼祟祟地摸出几条人影。为首的是一个异常魁梧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虎背熊腰,胳膊比常人大腿还粗,肌肉虬结如同铁块,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能感受到那股爆炸性的力量。他手里拎着一柄沉重的打铁锤,眼神在黑暗中焦急地扫视着,带着一种憨直的勇猛。他身后跟着三四个同样年轻、拿着柴刀、铁锹的青年,个个神情紧张又决绝。
“错不了!”被称作“柱子哥”的魁梧青年李铁柱压低声音,瓮声瓮气地说,眼神死死盯着朱厚熜所在的窗户,“二狗他表舅在王府后厨帮工,亲眼看见那顶红轿子抬进这个院子的!云萝妹子肯定在里面!咱们今天豁出去了,一定要把妹子救出来!”
“对!救云萝!”
“跟那狗王爷拼了!”
几个青年热血上涌,低声附和。
朱厚熜心中一动:云萝?王云萝?这些人是来救王云萝的?淳安本地人?胆子不小!
李铁柱深吸一口气,猫着腰,如同铁塔般悄无声息地移动到窗下,对同伴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警戒。他猛地一抬头,正好与窗内阴影中那双锐利深邃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李铁柱浑身一激灵,差点叫出声!但他借着微弱的月光和窗内残烛的光,看清了窗内人的样子——大红嫁衣,虽然外面罩了件男式锦袍,但里面鲜红的颜色和部分衣角还是露了出来,发髻散乱,脸上似乎还残留着些许脂粉痕迹,身形……嗯,虽然高了点,骨架大了点,但在这昏暗光线下,又穿着宽大嫁衣,不是云萝妹子还能是谁?!定是那狗王爷把她折磨得憔悴不堪,连身形都……都显得不那么娇小了!
“云萝妹子!”李铁柱瞬间红了眼眶,巨大的心疼和愤怒压倒了一切疑虑,他压低声音,充满感情地低吼,“别怕!柱子哥来救你了!”
窗内的朱厚熜:“……?”
还没等朱厚熜反应过来,李铁柱已经伸出了他那蒲扇般、满是老茧和烫伤疤痕的大手,不由分说地就要去拉窗内“新娘”的胳膊:“快!把手给我!我拉你出来!”
朱厚熜下意识地一缩手。这动作在李铁柱看来,更是受惊小鸟般楚楚可怜!
“别怕!妹子!是我!铁柱啊!”李铁柱更急了,半个身子都探进窗户,大手坚定地再次抓向“新娘”的手臂,触手之处,只觉得那手臂虽纤细,相对他的铁臂而言,却意外的……结实有力?还有点硬邦邦的?嗯,一定是妹子吓坏了,浑身绷紧了!
“云萝妹子,你受苦了!快跟我走!”李铁柱不由分说,他那身打铁练就的恐怖蛮力爆发,竟硬生生将窗内“娇弱”的“新娘”像拎小鸡一样从窗口“提”了出来!
朱厚熜猝不及防,双脚离地,大红嫁衣的下摆被窗框勾了一下,“刺啦”一声又撕开一道大口子!头上的假发髻也彻底歪了,几缕真发狼狈地垂在额前。
“哎哟!”朱厚熜被这蛮力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扑进李铁柱那如同铁板般的胸膛里!一股浓烈的汗味和烟火气扑面而来。
“柱子哥!救出来了?!”后面的青年又惊又喜地围上来,借着月光,七手八脚地想扶住“受惊过度”的“云萝妹子”。
“咦?云萝妹子……你……你怎么好像长高了?”一个眼尖的青年疑惑地挠头。
“声音……声音好像也不太对?”另一个青年侧耳听了听刚才那声短促的“哎哟”,嘀咕道。
“闭嘴!”李铁柱大手一挥,瞪了同伴一眼,斩钉截铁,“不是云萝还能是谁?!你看这嫁衣!这身段!这……这肯定是吓坏了,嗓子都哑了!别废话!快走!王府守卫随时会来!”
他不由分说,一把将还在懵圈状态的朱厚熜打横抱了起来!标准的“公主抱”!
“妹子别怕!抱紧柱子哥!咱们冲出去!”
李铁柱豪气干云,抱着“新娘”就要开跑。
朱厚熜被这突如其来的“公主抱”弄得头晕目眩,鼻尖充斥着浓烈的男性汗味和铁锈味,大红嫁衣的裙摆在空中飘荡,场面极其诡异又滑稽。他活了这么多年,当了皇帝都没被人这么抱过。
“放肆!放我下来!”朱厚熜终于忍不住了,也顾不上伪装,低喝道。那声音虽然带着惊怒和虚弱,却明显是中气十足的男声!
李铁柱脚步猛地刹住,抱着“新娘”的魁梧身躯瞬间僵成了石像!
围在旁边的几个青年也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眼珠子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
月光下,被李铁柱抱在怀里的“新娘”,歪斜的发髻下,是一张沾着污迹却难掩清俊英气的——男人的脸!虽然残留着脂粉,但喉结的轮廓在月光下清晰可见!那眼神,更是锐利得如同刀子,哪里有一丝一毫女子的娇弱?!
“哐当!”李铁柱手里的打铁锤脱手掉在地上,砸出一个小坑。
他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猛地将怀里的人扔了出去!力道之大,差点把朱厚熜摔个屁股墩儿!
“你……你你你……”李铁柱指着朱厚熜,手指抖得如同抽风,脸涨成了猪肝色,语无伦次,“男的?!怎么是个男的?!我的云萝妹子呢?!你把她怎么了?!”
他瞬间脑补了无数可怕画面,眼睛都红了,抄起地上的锤子就要扑上来拼命!
“蠢货!看清楚了!”朱厚熜狼狈地站稳,一把扯开外面罩着的锦袍,露出里面破烂的大红嫁衣,又用力抹了一把脸,擦掉更多脂粉,露出更清晰的男性轮廓,没好气地低吼道,“我就是王秉坤昨日招的婿!我是来救云萝的!那狗亲王还在里面捆着呢!再不走,等守卫发现,谁都跑不了!”
李铁柱再次石化。
几个青年面面相觑,表情精彩纷呈:震惊、尴尬、茫然、想笑又不敢笑……最后都化作了对柱子哥深深的同情和对眼前这位“男新娘”的无限敬佩,以及一丝丝残留的诡异感。
“你……你就是那个掉河里被王老爷捞上来的……”李铁柱终于找回了一点神智,巨大的尴尬让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那……那云萝妹子……”
“她在家好好的!”朱厚熜打断他,快速整理着凌乱的衣衫,“我就是替她来的!现在,立刻!带路!离开这个鬼地方!”
李铁柱看着眼前这个虽然穿着破烂女装、头发散乱、脸上花花绿绿,但眼神却如同寒星般锐利、气势惊人的男人,又想起刚才自己那鲁莽的“公主抱”……他巨大的身躯晃了晃,感觉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
“还……还愣着干什么!”李铁柱恼羞成怒,对着同伴吼道,“听这位……这位好汉的!带路!快走!”
他弯腰捡起锤子,看也不敢再看朱厚熜一眼,闷头就朝预先探好的小路冲去,脚步快得像逃命。
朱厚熜看着他那落荒而逃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不伦不类的装扮,嘴角抽搐了一下,最终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快步跟了上去。
月光下,一支由狼狈“男新娘”、羞愤欲死的铁塔壮汉和几个憋笑憋得脸通红的青年组成的奇怪队伍,迅速消失在王府花园的黑暗小径中。身后,翠微山庄那猩红的灯笼,依旧在夜色中诡异地摇曳着。
王家庄外,一处废弃的河神庙。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几张年轻而兴奋的脸庞。火上架着一只刚打来的肥硕野兔,烤得滋滋冒油,香气四溢。旁边散落着几个粗陶酒坛,里面是李铁柱从自家铁匠铺后头挖出来的、藏了多年的老土烧,酒味辛辣呛人,却格外够劲。
“来!朱兄弟!干了这碗!”李铁柱满面红光,之前的尴尬早已被烈酒和同生共死的豪情冲散。他端起一个豁了口的粗陶大碗,里面浑浊的酒液晃荡着,“要不是你,咱们别说救‘云萝妹子’,连那魔窟的门都摸不着就得栽进去!你真是这个!”他竖起大拇指,眼神里充满了由衷的敬佩和一丝后怕。
朱厚熜,随口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朱重八”,他也端起碗,他脸上残留的脂粉早已洗净,换上了一身李铁柱翻箱倒柜找出来的、虽然宽大粗糙却干净的旧布衣。
火光映着他清俊的脸,少了帝王的疏离,多了几分落拓江湖气。他朗声一笑,与李铁柱重重一碰碗:“柱子兄弟过誉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分内之事!诸位兄弟敢闯龙潭虎穴救同乡,这份义胆,才是真豪杰!干!”
“干!”
“敬朱兄弟!”
“敬柱子哥!”
几个同来的青年也热血沸腾,纷纷举碗,粗陶碗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辛辣的酒液入喉,如同火烧,却点燃了胸中快意恩仇的火焰。
众人围着篝火席地而坐,撕扯着滚烫的兔肉,大块朵颐。酒过三巡,气氛越发酣畅。年轻人开始吹嘘白天的“壮举”,如何避开守卫,如何翻墙,说到李铁柱那惊天动地的“公主抱”时,更是哄堂大笑,连朱厚熜都忍不住莞尔。李铁柱挠着头,嘿嘿傻笑,黝黑的脸膛红得发紫,却也透着憨厚的得意。
然而,笑声渐歇,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向了沉重。
“朱兄弟,你是外乡人,不知道我们这些佃农的苦。”一个叫二狗的青年灌了口酒,抹了把嘴,声音带着醉意和愤懑,“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摔八瓣儿,收上来的粮食,七成交租子,两成缴皇粮,剩下一成……还不够一家老小喝稀粥的!”
“是啊!”另一个青年接口,捶着地,“那狗日的刘扒皮,仗着是王府的狗腿子,收租子用加大的斗!刮风下雨也要按时交,晚一天,利滚利,能把你骨头渣子都榨干!我爹……我爹就是前年秋收累吐了血,没钱抓药,活活熬死的!”他说着,声音哽咽起来。
篝火噼啪,映照着青年们眼中跳跃的怒火和无助的泪光。
一直沉默的李铁柱,猛地将手里的兔骨头狠狠砸进火堆,溅起一片火星。他粗重地喘着气,那打铁练就的宽厚肩膀微微颤抖,声音低沉而压抑,如同闷雷:“朱兄弟,你看我这身力气,能打铁,能种地,可那又怎么样?我打的锄头镰刀,最后刨的还是别人家的地!我打的刀枪剑戟……呸!都进了那魔窟,成了欺压咱们自己的凶器!”
他猛地灌了一大口酒,辛辣的酒气喷涌而出,眼中是刻骨的悲凉,“我们这些人,生下来就是土里刨食的命!像那地里的蚯蚓,被踩在脚底下,翻不了身!就盼着……就盼着哪天,老天开眼,降下个青天大老爷,把这吃人的世道,给掀翻喽!”
朱厚熜默默听着,手中的兔肉早已凉透。篝火温暖,他却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心底蔓延。这些质朴的话语,这些血泪的控诉,比任何奏章都更直接、更猛烈地撞击着他的灵魂。他想起白日里看到的荒芜田地,想起王秉坤被勒索时的悲愤,想起翠微山庄那令人作呕的奢华……这一切,都建立在眼前这些“蚯蚓”的血汗和白骨之上!
他是大明的皇帝!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可他的子民,却在承受着炼狱般的苦难!一股混杂着愤怒、愧疚、无力和滔天责任的巨浪,在他胸中剧烈翻腾,几乎要将那碗中的烈酒点燃!
他端着酒碗的手,微微颤抖。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动,映照出万千思绪。他想起了沈雨婷和黄锦,他们一定在发了疯似的寻找自己。他流落民间,看到了黑暗,感受到了痛苦,甚至亲手教训了一个恶贯满盈的亲王……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凭“朱重八”这个身份,他能庇护一个王云萝,能揍一顿小亲王,甚至能带着李铁柱他们暂时躲藏。但他能改变刘扒皮收租的斗吗?能填饱二狗家饿肚子的弟妹吗?能让李铁柱打的农具真正用在自家的田地上吗?
不能!
只有那紫禁城中的龙椅,只有那至高无上的皇权,才能撬动这沉疴积弊的根基!才能扳直这歪斜的世道!才能让这朗朗青天,真正照耀在每一个大明子民的头上!
“柱子兄弟,二狗兄弟……”朱厚熜缓缓站起身,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篝火的噼啪声。他举起手中的酒碗,碗中酒液晃动着,如同他此刻翻涌的心潮,“诸位今日肝胆相照,重八铭记于心!你们的话,每一个字,都刻在重八心里了!”
他环视着这些年轻、质朴、被生活压弯了腰却依旧热血未凉的脸庞,一字一句,如同誓言:“这世道,是歪的!但人心,是直的!今日之酒,是兄弟之义!待到来日……”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辛辣直冲肺腑!
“待到来日,重八定当竭尽全力,让这朗朗青天之下,再无此等不公!让诸位兄弟,能挺直腰杆,在自己的土地上,耕种自己的希望!”
说罢,他将空碗重重顿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李铁柱等人被他话语中的力量和决绝所震慑,一时都忘了言语,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火光下,这位“朱重八”兄弟的身影,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光晕,那眼神中的光芒,让他们这些习惯了黑暗的人,竟感到一阵莫名的、想要流泪的悸动。
“柱子兄弟,诸位兄弟,”朱厚熜抱拳,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告别之意,“重八还有些要紧事,必须立刻去办。今日就此别过!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朱兄弟!你这就要走?”李铁柱猛地站起,一脸不舍和担忧,“天还没亮!你要去哪?外面……”
“去寻我的‘刀’。”朱厚熜打断他,目光投向庙外沉沉的、即将破晓的黑暗,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一把……能劈开这黑暗的‘刀’!诸位保重!”
他不再多言,对着众人深深一揖,然后转身,毫不犹豫地大步走向庙门。篝火的光芒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融入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之中。
李铁柱追到门口,只看到一个挺拔而决绝的背影消失在朦胧的雾气里。他挠了挠头,看着地上那个空碗,又想起朱厚熜最后那番话和那锐利如刀的眼神,心中莫名地笃定起来。
“柱子哥,朱兄弟他……”二狗凑过来,有些茫然。
李铁柱深吸一口带着寒意的晨雾,用力拍了拍二狗的肩膀,瓮声道:“朱兄弟不是一般人!他说能扳直这世道……我信他!”
河神庙内,篝火渐弱,酒香犹存。一场江湖兄弟的酣畅痛饮,最终化作了一位帝王心中沉甸甸的誓言和归途。而他要找的那把“刀”——沈雨婷和黄锦,以及那象征无上权力的皇位,正在不远处的黑暗里,等待着他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