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公河支流的水汽混合着未散尽的硝烟,沉重地笼罩着阿瓦王城。昔日金碧辉煌的佛塔尖顶,在夕阳残照下显得灰暗破败。
城墙多处坍塌,焦黑的痕迹和暗红的血渍触目惊心。空气中弥漫着死亡与绝望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城外,暹罗与缅甸联军的营寨如同嗜血的巨兽,将王城紧紧围困。震天的战鼓、凄厉的号角、伤兵的哀嚎以及攻城器械撞击城门的沉闷巨响,构成了一曲地狱的交响。
城墙之上,缅甸守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中交织着疲惫的麻木与濒死的疯狂。每一次击退敌人的进攻,都伴随着更多生命的消逝,城墙下的尸体堆积如山,引来了成群的乌鸦,盘旋聒噪,如同死亡的阴影。
王城之内,气氛更是压抑到极点。粮仓早已见底,街道上挤满了从周边逃难而来的百姓和伤兵,呻吟声、孩童的啼哭声不绝于耳。
王宫前那片象征和平与繁荣的宽阔广场,此刻却成了人间炼狱的缩影。
就在这片绝望的喧嚣中,一支小小的、异常沉默的队伍,从残破的王宫侧门缓缓走出。队伍的核心,是一辆由两头瘦弱老牛拉着的、装饰着褪色金箔的象辇。
辇上,端坐着那个小小的身影——阿瓦明月公主。
她只有十三岁,穿着一身过于宽大、显然是为这场面匆忙改小的缅甸王室盛装。
金线绣制的凤凰和莲花图案,在她瘦弱的肩膀上显得沉重无比。
她的小脸苍白得近乎透明,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未干的泪珠,像清晨草叶上的露水,随时会滚落。
那双曾映照着阿瓦王城最清澈月光的眼眸,此刻盛满了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恐惧和悲伤。
她紧紧地、几乎是痉挛地抱着怀里一个褪色的、绣着佛塔的旧布偶,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慰藉。
象辇前方,走着那头同样被精心打扮过的祥瑞白象幼崽。
它似乎也感受到了周围弥漫的悲伤和恐惧,不再有往日的活泼,低垂着长鼻,发出细微的、如同呜咽般的哀鸣。
洁白的皮肤在硝烟和尘土中显得有些灰扑扑。
象辇后面,是几辆覆盖着油布、由精壮士兵护卫的牛车。那里面装载的,是王城粮仓最后挤出的、混杂着糠麸和碎米的五千石稻谷。
这是整个阿瓦王城勒紧裤腰带、甚至是从伤兵口中省下的活命粮!每一粒米,都浸透着绝望的苦涩。
王宫前,早已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他们不是来欢呼送行,而是来……诀别。
当象辇缓缓经过时,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了。
一个须发皆白、手臂缠着渗血绷带的老织工,颤巍巍地扑倒在辇前尘埃中,老泪纵横:“明月公主啊!您是阿瓦的明月,是佛祖赐给我们的珍宝!他们……他们怎么能把您送走啊!”
他的哭喊撕心裂肺,道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痛。
一个抱着啼哭婴儿的妇人,跪在路边,将孩子枯瘦的小手按在额前,朝着公主的方向深深叩拜,无声地祈求着公主的牺牲能为她的孩子换来一丝生机。
“公主殿下!保重啊!”一个满脸烟灰、穿着破烂盔甲的年轻士兵,拄着断矛,用尽力气嘶喊,声音嘶哑,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和屈辱。
他们这些男人尚在,却要将国家最尊贵、最年幼的公主送出去换取苟活!
更多的哭声、祈祷声、压抑的悲鸣如同潮水般涌起:
“佛祖保佑明月公主平安!”
“求天朝将军发发慈悲,救救我们吧!”
“公主……我的小明月啊……”
小公主阿瓦明月坐在辇上,小小的身体在巨大的悲伤浪潮中微微颤抖。
她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曾经在王宫花园里对她慈祥微笑的园丁爷爷,给她偷偷塞过糖果的厨娘阿姨,陪她玩耍过的侍卫哥哥……如今都变得如此憔悴、绝望,匍匐在地,向她哭喊。
她不懂什么是政治,什么是人质,她只知道,她要离开家了,离开父王母后,离开她熟悉的一切,去一个陌生而可怕的地方,那里有无数像城外敌人一样凶悍的天朝士兵。
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母后说过,她是阿瓦的公主,不能在臣民面前失态。可眼泪还是不听话地,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怀中破旧的布偶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她抬起泪眼,最后望向那座残破却依然巍峨的王宫,望向宫墙上父王母后模糊的身影。她看到母后掩面而泣,父王紧握着拳头,身体绷得像一张即将断裂的弓。
“父王……母后……”
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呢喃着,小小的手紧紧抓住了象辇的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负责护送公主和贡品的缅甸老将军,面如死灰。他走到象辇旁,单膝跪地,声音哽咽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公主殿下,时辰到了。为了阿瓦,为了您的子民……请……启程!”他猛地一挥手。
沉重的牛车吱呀作响,白象发出一声悲鸣,队伍在万民悲声之中,缓缓移动起来,穿过残破的街道,走向那扇象征着屈辱与渺茫希望的、洞开的城门。每前进一步,都仿佛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当队伍终于消失在城门洞的阴影中时,王宫城墙上,缅甸国王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摇摇欲坠。
而城下,压抑到极致的悲恸终于爆发,汇成一片撕心裂肺的恸哭之海,淹没了城外战场传来的厮杀声。
阿瓦的明月,就这样在故国沉沦的暮色与子民绝望的哭声中,被命运推向了未知的深渊,成为了帝国求生之路上,一颗裹挟着血泪的、微小的筹码。
她的眼泪,滴落在通往俞大猷大营的尘土路上,很快就被南疆的酷热蒸发,不留一丝痕迹。只有那头白象幼崽,偶尔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低鸣,仿佛在为这场无声的牺牲,唱着最后的挽歌。
帅帐内,气氛比南疆湿热的天气更让人窒息。俞大猷捏着刚刚由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南京兵部火漆密令,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信笺上只有寥寥数字,却重若千钧:
“俞帅钧鉴:京畿粮匮,饿殍日增,民变在即!速解粮十万石入京,迟则生变!兵部急令。”
“十万石……”俞大猷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他这里刚“收下”老挝(澜沧)那点象征性的贡粮,杯水车薪,安南、真腊、吕宋的“贡礼”还在路上,数量未知,但绝对凑不够十万石。
大军自身粮草尚在严格控制配给,每日消耗都是一个天文数字。南京……南京那边竟已到了饿殍遍地、民变在即的地步了?皇帝倾尽国力的工业化巨轮和南征,终于要将整个帝国拖入深渊了吗?
他刚想召集心腹商议如何刮地三尺筹措粮食,帐外又传来急促的通报:
“报——!大帅!缅甸(东吁王朝)使者,携重礼……求见救命!”
“救命?”俞大猷眉头拧成了川字。
这南疆局势,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他强压下心中的焦躁,“带进来!”
进来的缅甸使者,与之前那些国家使者截然不同。他形容枯槁,满面风尘,华丽的缅甸贵族服饰上沾满泥泞,眼神中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绝望。他一进帐,竟不是行礼,而是直接扑倒在地,用带着哭腔、结结巴巴的官话高喊:
“天朝上将军!救命!救救缅甸吧!暹罗……暹罗那群豺狼,要亡我缅甸啊!”
他身后,几个同样狼狈的随从,小心翼翼地护送着几样东西:
一个被华丽丝绸包裹、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那是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皮肤白皙,眉眼精致如画,穿着缅甸王室的盛装,但小脸煞白,大大的眼睛里噙满泪水,强忍着不敢哭出来。她像一只受惊的幼鹿,被推到俞大猷面前。
一头体型庞大、却显得有些萎靡的白色幼象:。这头白象被精心打扮过,象辇上镶嵌着宝石,但在陌生的环境和肃杀的气氛下,它不安地用鼻子卷动着,发出低低的呜咽。白象在东南亚被视为王权神授的象征,极其珍贵。
几大车用油布遮盖得严严实实的粮车,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新鲜稻谷的清香。
使者涕泪横流,额头重重磕在地上:“上将军!此乃我缅甸阿瓦王朝(东吁王朝统治下的缅甸核心)最珍贵的阿瓦明月公主!此乃我国镇国之宝,百年难遇的祥瑞白象!还有……还有这车上,是我国王城最后挤出的五千石上好稻米!恳求上将军垂怜,发天兵救救缅甸吧!”
使者泣不成声地讲述了缘由。
缅甸(东吁王朝)与暹罗(阿瑜陀耶王朝)为争夺一头更珍贵的成年白象(象征王权合法性)和边境富庶的粮仓之地,爆发了激烈的“白象之战”。
暹罗联合了老挝(澜沧)的部分异族势力——使者怨恨地看了一眼帐外澜沧军的方向——大举入侵缅甸。缅甸节节败退,王城危在旦夕。
绝望之际,听闻天朝二十万神兵降临南疆,连澜沧都“归附”了,缅甸国王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惜献上最年幼美丽的公主、象征王权的白象以及宝贵的存粮,只求天朝出兵,击退暹罗。
暹罗!又是暹罗!
俞大猷心中一震。皇帝密令的核心目标,正是暹罗那号称“东南亚粮仓”的湄南河平原。
缅甸的求救,简直是瞌睡送来了枕头,而且,他们还带来了最急需的——粮食。
五千石,虽然距离十万石还很远,但足以解南京燃眉之急的一部分。
他看着眼前抖成一团的缅甸小公主阿瓦明月,那惊恐无助的眼神,让他一瞬间想起了江南流民窟里那些面黄肌瘦的孩子。
他又看了看那头不安的白象,最后目光落在散发着稻谷清香的粮车上。
南京兵部的催命符、缅甸献上的公主、白象和粮食、暹罗这个既定目标……所有的线索,在俞大猷那历经沙场、深谙政治的脑海中,瞬间编织成了一张冷酷而高效的网。
他脸上的焦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般的平静。他缓缓起身,走到缅甸使者面前,亲手将他扶起。
这个动作让使者受宠若惊,几乎瘫软。
“贵国之意,本帅已深知。”俞大猷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威严,“暹罗恃强凌弱,侵扰藩属,此乃藐视天朝!我大明身为宗主,岂能坐视不理?”
使者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又要下跪磕头,被俞大猷拦住。
“公主年幼,留于本帅营中,本帅自当以礼相待,保其周全。白象,乃祥瑞,亦留营中供养。”他这是扣下了最重要的人质和象征物。
“至于这五千石稻米……”俞大猷顿了顿,目光扫过粮车,“本帅代天朝皇帝陛下,收下了,此粮,正解我天朝黎民倒悬之急。贵国忠心,可昭日月!”
使者感激涕零,连声称颂天朝恩德。
“回去禀告你家国王,”俞大猷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固守王城,以待天兵!本帅即日整军,必伐暹罗,解缅甸之围!届时,暹罗所掠之土、所囤之粮,天朝自会主持公道!”
送走欢天喜地、仿佛重获新生的缅甸使者,俞大猷立刻回到案前,一连发出两道命令:
“即刻命可靠亲兵,押送缅甸所献五千石稻米,并安南、真腊、吕宋所献贡粮中可调用部分,凑足八千石,火速沿驿站驰道,运往南京!告知兵部,此乃先锋解粮,后续……必有接济!”他必须给南京一个交代,稳住后方。
“传令全军!缅甸受暹罗欺凌,献公主、白象、粮草求援!暹罗暴虐,侵我藩属,掠我友邦,罪无可赦!三军整备,打出‘扶缅伐暹,护佑藩邦’旗号,明日开拔,兵锋直指暹罗!”
他瞬间为这场本质是掠夺粮食的战争,披上了一层“正义”的外衣——解盟友之围,惩暴虐之敌!这不仅能激励士气。
尤其是那些被“建功立业”口号吸引来的民兵,更能让澜沧等“友军”更加“名正言顺”地卖命,甚至可能动摇暹罗内部人心。
看着传令兵飞奔而出,俞大猷才提笔,写下了给皇帝最核心的密奏:
臣俞大猷密奏陛下:
遵兵部急令,已凑粮八千石火速解京,暂缓燃眉。
天佑大明!缅甸为暹罗所攻,危在旦夕,献其幼公主为质、祥瑞白象及存粮五千石求援。此恰与陛下伐暹取粮之圣意相合!
臣已借势打出“扶缅伐暹”大旗,尽收缅甸人心,更激澜沧等军士气。师出有名,事半功倍!
暹罗正与缅甸鏖战(白象之争),国力消耗,防备我处必虚。臣将趁其疲敝,驱澜沧、缅甸残兵为前导,以雷霆之势,直捣其湄南河粮仓腹地。
缅甸之粟可解燃眉,暹罗之仓方为根本。
此战若成,南洋粮道可定,帝国之困可解。
阿瓦明月公主,连同白象,随后一同送往南京,交由陛下处置。
臣,叩请陛下圣安!
写完密信,俞大猷走出帅帐。夕阳下,那头洁白的幼象正温顺地由士兵喂食,小公主阿瓦明月被安置在附近一个干净的帐篷里,有女眷照料,但偶尔还能听到她压抑的抽泣声。
远处,庞大的军营已经动了起来,“扶缅伐暹,护佑藩邦!”的口号声开始此起彼伏。饥饿的士兵们被新的“正义”目标所激励,澜沧军也因有了更明确的敌人和掠夺预期而躁动。
俞大猷的目光越过营寨,投向暹罗的方向,冰冷而锐利。南京的粮荒、缅甸的哀求、小公主的眼泪、珍贵的白象……都化作了燃料,投入了帝国这辆名为“生存”的战车。
车轮滚滚,碾过一切温情与道义,目标只有一个——暹罗的粮仓。
“白象之战?”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很快,就只剩下我大明的‘粮仓之战’了。”他轻轻抚摸着腰间佩刀的刀柄,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缅甸贡米的清香,与即将到来的血腥气息,交织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