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的桨声灯影似乎蒙上了一层灰翳。六朝金粉地的南京,空气中除了往昔的脂粉香和书墨气,如今更混杂着一股刺鼻的煤烟味和金属冷却后的铁腥气。
燕子矶方向日夜不息的轰鸣,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巨兽在喘息,震颤顺着大地隐隐传来,敲打着每一个人的心。
苏州府,阊门外。
昔日“锦绣天堂”的阊门码头,商船依旧往来,但卸下的不再是苏杭的丝绸、松江的棉布,而是堆积如山的、来自帝国北方和南京工坊的廉价机制棉纱、铁器零件。码头上,一群身穿半旧绸衫、面容憔悴的中年人围着一个牙行经纪,眼神焦灼。
“张老板,您行行好,再收些我家的货吧?这‘云凤缠枝’的纹样,可是我家祖传的手艺,当年宫里都采办过的……”一个须发花白的老织工捧着一匹光泽柔润的真丝面料,声音近乎哀求。
牙行经纪不耐烦地摆摆手,指着远处一艘正在卸货的大船:“老丈,醒醒吧!看见没?南京工坊出来的‘飞梭锦’,一匹比你便宜一半!花样?人家那机器,一天能给你变出几十种花样!你这手艺……啧啧,留着当传家宝吧。”
他捻了捻面料,又补了一句:“再说了,如今北边打仗要钱,南边皇上修大船也要钱,谁还穿得起这么贵的真丝?能穿得起机制棉布的,已是体面人了!”
老织工捧着那匹凝聚了全家数月心血、此刻却无人问津的丝绸,手微微颤抖。他身后,几个同样抱着布匹的年轻学徒,眼神黯淡,茫然地望着浑浊的运河水面。
不远处的织造局大门紧闭,门可罗雀,只有几只野狗在墙根下逡巡。
杭州府,西湖畔。
“山外青山楼外楼”的盛景依旧,但楼中食客的谈资却变了味道。临窗一桌,几位穿着考究、但眉宇间难掩愁容的商人正在低声议论。
“王兄,你那三间茶庄……当真都盘出去了?”一个瘦高商人低声问。
“盘了!不盘怎么办?”被称作王兄的胖商人猛灌了一口酒,脸上泛起不健康的红晕,“徽州、杭州、苏州,多少茶庄歇业了?以前靠着运河、靠着各地茶商,生意红火。现在呢?皇上在南京、松江开了那劳什子‘蒸汽缫丝厂’、‘蒸汽织布厂’,人全跑去做工了!做工是能糊口,可谁还有闲钱,有闲工夫坐在我那小楼里品茗听曲?连带着茶叶都卖不动了!更别说……”
他压低声音,“听说俞大帅带着十几万大军去南边抢粮了……这仗要是打起来,商路一断,更是雪上加霜!”
瘦高商人叹道:“何止茶庄?我那几间绸缎铺子,如今门可罗雀。南京出的‘机制绸’,又光鲜又便宜,谁还买手工的?连带着养蚕、缫丝的农户都断了生计。城外桑园,多少都荒废了?唉……”
湖面上,一艘画舫孤零零地飘着,丝竹声有气无力。
船头歌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唱的是一曲新近在市井流传的俚调:“燕子矶头铁锤响,龙江船厂龙骨长。织机无声茶庄冷,闲汉满街饿断肠……”
徽州府,歙县城。
“无徽不成镇”的徽商故里,弥漫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萧索。青石板路上,往昔行色匆匆、精于算计的商贾身影稀疏了许多。
更多的,是蹲在墙根下晒太阳、或聚在茶馆里枯坐的青壮男子。他们大多曾是墨坊的制墨工、纸坊的捞纸匠、或是随着父辈走南闯北的小伙计。
一家曾经门庭若市的百年老墨坊,如今大门半掩。昏暗的作坊内,仅剩的几个老匠人对着堆积的松烟、桐油和模具发呆。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匠人,用布满老茧和墨渍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一锭刚刚成型、墨色如漆、暗香浮动的极品松烟墨,喃喃道:“‘一两徽墨一两金’……老祖宗的手艺啊……如今谁还稀罕?南京工坊弄出来的‘洋墨水’,写出来的字是死的,可架不住它便宜啊!读书人都用那个了……”他浑浊的老眼里,是深深的迷茫和痛惜。
门外,几个年轻的失业墨工蹲在墙角,其中一个用树枝在地上胡乱画着,画的是一个巨大的、喷着黑烟的怪物,下面歪歪扭扭写着“吃人工厂”。
另一个则低声嘟囔:“听说俞将军在云南那边招兵,入了军籍就有口饭吃……”
“军籍?那是把脑袋别裤腰带上!咱徽州人,祖训可是‘贾而好儒’,不是当兵吃粮!”“呵,好儒?肚子都填不饱了,还儒个屁!再这样下去,别说当兵,卖儿卖女的心都有了!”
南京城外,龙江船厂附近。
这里是“新世界”的中心。巨大的船坞如同巨兽的口,吞噬着滚滚而来的铁料和木材,吐出的是日渐成型的、令人望而生畏的钢铁巨舰骨架。高耸的烟囱喷吐着滚滚浓烟,将天空染成灰黄。
工坊区昼夜喧嚣,蒸汽机的嘶吼、锻锤的轰鸣、监工的吆喝交织在一起。
然而,与这热火朝天景象形成讽刺对比的,是环绕在工坊区外围,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的贫民窟。低矮、潮湿的窝棚密密麻麻,污水横流,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烟和排泄物的恶臭。
这里挤满了从苏、杭、徽等地涌来的失业者。他们中幸运的,能在船厂或附属工坊找到一份最苦最累、薪水微薄的工作,用透支的体力换取勉强糊口的粮食。
更多的,则是无所事事,每日在工坊门口徘徊,眼巴巴等着招工的牌子挂出来,或者为了一点点救济粥挤得头破血流。
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抱着啼哭的婴儿,坐在窝棚门口,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船厂那巨大的轮廓。她的丈夫曾是苏州有名的绣工,如今在船厂做铆工,每日回来累得话都说不出,手上全是烫伤和铁锈。
她身边,一个半大孩子舔着干裂的嘴唇,小声问:“娘,爹今天能带馒头回来吗?”
妇人没有回答,只是把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了些,仿佛想用自己单薄的身体,隔开那轰鸣的巨兽和冰冷的世界。
南京城内,三山街。
一家挂着“四海典当”招牌的老铺子,生意前所未有的“兴隆”。当铺高高的柜台前,排着长长的队伍。队伍中的人,大多衣衫还算整洁,但脸上都带着难以掩饰的窘迫和绝望。
“掌柜的,您再抬抬手……这方澄泥砚,可是前朝的古物……”
“还有这支金簪,是我娘当年的嫁妆……”
“这套刻刀,是我家祖传吃饭的家伙啊……”
掌柜的戴着西洋眼镜,面无表情,拨弄着算盘,报出的价钱低得令人心寒。
柜台后面,堆积如山的当物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窘境:成匹的丝绸、精美的瓷器、文房四宝、甚至是整套的木匠工具、铁匠锤钳……这些曾代表着手艺、体面甚至家族传承的物品,如今都成了换取几升救命糙米的筹码。
一个刚当了祖传徽墨模具出来的老汉,攥着几枚可怜的铜钱,失魂落魄地走出当铺。他看着街上熙攘的人流,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蒸汽机轰鸣,又摸了摸怀里那点微不足道的钱,浑浊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滴落在青石板上,瞬间便被行人匆忙的脚步踏得无影无踪。
旧吴王府,龙涎香的气息依旧醇厚,却压不住那股隐隐的焦灼。巨大的蒸汽机模型和摊开的南洋海图占据了御案一侧,宣示着这位“重生”帝王的宏图伟略。
然而此刻,殿内侍立的南京六部尚书们,脸上却难掩凝重。
朱厚熜端坐龙椅,一身明黄常服,面容沉静,眼神锐利如昔。他扫视着阶下的重臣,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扶手,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他心中那台永不停歇的计算引擎在飞速运转。
南京工部尚书率先出列,声音低沉却清晰:
“启奏陛下。南京、苏州、杭州、松江、徽州等地工部急报如雪片而至。蒸汽工坊推行神速,成效斐然,铁水、布帛、船料产出倍增,远超历代。然……其弊亦显。”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要吐出胸中块垒:
“民间手工纺织、印染、制墨、造纸、陶瓷、木作等百工,十停已去其七八!机杼之声渐稀,代之者乃万千失业匠户流落街头。尤其苏、杭丝织,徽州墨纸,几近断绝传承。南京龙江船厂虽吸纳数万劳力,然相较涌入之流民,杯水车薪。工部所虑者,非技艺失传,乃此百万计无业之民,已成帝国腹心之痈!”
南京刑部尚书——一位面容严肃,法令纹深刻的老臣——紧接着上前,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陛下,工部所言,触目惊心。刑部所辖各地奏报,京畿、江南、乃至运河沿岸,治安大坏!偷盗、抢劫、拐卖、聚众斗殴、勒索商铺之案,月增三成不止!尤以南京、苏州、杭州为甚。流民结伙,强乞强讨,甚至冲击米店、当铺。地方衙役疲于奔命,牢狱人满为患。长此以往,恐生民变!此皆因民无所业,饥寒交迫所致。”
南京户部尚书此刻脸色最为灰败,几乎是踉跄着出列,声音带着绝望的沙哑:
“陛下!工、刑二部所言,皆系于‘食’之一字!去岁北疆大捷,然军费耗糜巨万;东南清丈田亩,惩治豪强,改稻为桑,虽充盈府库,然伤及地方元气,今岁夏粮歉收已成定局;更兼……更兼陛下圣心独运,兴办工坊,营造巨舰,靡费何止百万!如今太仓存粮……仅够京畿及九边三月之需!各地常平仓告急,流民遍地,嗷嗷待哺。东南漕运之粮,杯水车薪。若……若俞大猷将军南洋之粮不能速至……”
他不敢再说下去,重重叩首,额头触地有声。
须发皆白,讲究气度的南京礼部尚书颤巍巍上前,痛心疾首:
“陛下!礼崩乐坏,人心不古矣!老臣观今日市井,不复淳厚。昔日重义轻利,讲求耕读传家、诗书继世。如今,工坊轰鸣,商贾投机,市井小民唯利是图!‘笑贫不笑娼’,‘有钱便是爷’之言竟公然流传!为求一工位,贿赂监工;为争一口食,兄弟阋墙。更有甚者,典卖祖产、妻女,毫无廉耻!此皆因百业凋敝,生计维艰,逼得斯文扫地,礼义廉耻尽抛!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陛下!”
旧吴王府内一片死寂。
六部尚书的奏报,如同四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帝国的辉煌成就背后,是触目惊心的社会疮痍:百万失业流民、岌岌可危的治安、见底的粮仓、崩塌的礼义廉耻。蒸汽机的轰鸣似乎穿透了宫墙,在殿内隐隐回荡,带着一丝冷酷的嘲讽。
朱厚熜沉默着。他的手指停止了敲击,深邃的目光扫过阶下匍匐的重臣,最终定格在一直未发言的兵部尚书身上。那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诸卿所奏,朕,已了然。”
皇帝的声音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蕴含着巨大的压力,“民生维艰,治安不靖,仓廪空虚,人心浮动……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他话锋陡然一转,如同出鞘的利剑:
“然!病根何在?在粮食!在活路!俞大猷大军,正为帝国搏此一线生机而去!然南洋之粮,非唾手可得,需精兵强将,需热血儿郎,前赴后继!”
他的目光如电,射向南京兵部尚书:“兵部听旨!”
兵部尚书浑身一凛,慌忙叩首:“臣在!”
“即刻拟旨,昭告天下:
其一,凡我大明健儿,无论良贱,自愿加入军籍者,立赐‘安家银’十两!入伍后,军饷倍于常例,米粮足额发放,绝不拖欠!家中父母妻小,由地方官府每月按丁口配给口粮,直至其子退役或……为国捐躯!”
此言一出,殿内几位尚书脸色微变。这“福利”简直是以倾国之力在募兵,户部尚书更是眼前一黑。
“其二,”朱厚熜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凡随军南征者,除军饷外,所得战利品,个人可取三成!斩首立功者,按级厚赏!开疆拓土者,授田!南洋沃土千里,凡立下军功者,朕不吝封赏!百户、千户、乃至世袭罔替之爵位,皆在尔等刀锋之上!”
他猛地站起身,宽大的袍袖无风自动,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看到了那支庞大的、由饥饿驱动的军队:
“告诉天下的好儿郎!与其在家乡饿死,在街头为盗,不如拿起刀枪,随朕的将军,去那南洋!用敌人的血,换尔等的富贵荣华!用尔等的勇武,为父母妻儿搏一个温饱前程!此非穷兵黩武,此乃帝国求存,万民求生之壮举!‘建功立业,就在今朝’!此八字,给朕刻在募兵榜文最显眼处,晓谕各州府县!”
“臣……遵旨!”南京部尚书声音颤抖,带着一丝激动,也带着深深的忧虑。这道旨意,无异于打开了一道泄洪的闸门,将国内汹涌的失业潮、饥饿感和躁动不安,引向南方那片未知的土地,用战争和掠夺作为泄压阀。
朱厚熜缓缓坐回龙椅,手指再次敲击起扶手,节奏比之前更快。
“工部,”他看向工部尚书,“只管从朕的私库支出,全力保障军器工坊运转,新式火铳、火药,优先供给南征军!”
“户部,”目光转向面如死灰的户部尚书,“统筹国内存粮,确保……确保军属口粮发放!告诉各地,咬牙挺住!待南洋粮至,一切皆安!”
“刑部,”语气转冷,“乱世用重典!凡趁乱劫掠、煽动民变者,无论首从,立斩不赦!给朕稳住后方!”
“礼部……”他瞥了一眼那位老儒生,语气淡漠,“人心向背,在利,在食。空谈礼义,何益?待粮足民安,礼乐自兴。退下吧。”
“臣等……遵旨!”六部尚书怀着各异的心思,躬身退出了压抑的乾清宫。
殿内只剩下朱厚熜一人。他走到巨大的南洋海图前,手指重重地按在“麓川”、“暹罗”、“安南”的位置上,眼神冰冷而决绝。
窗外,南京城的方向,蒸汽机的轰鸣声隐隐传来,仿佛帝国沉重而急促的心跳。
他牺牲了江南的桑麻,牺牲了徽州的墨香,牺牲了礼义廉耻,甚至要牺牲无数青年的性命……只为换取那维系这台庞大而畸形工业巨兽运转的——粮食与时间。
“快些……再快些……”
他低声自语,不知是对远方的俞大猷说,还是对自己心中那疯狂推进的蓝图说。帝国的舵轮,在他手中,正驶向一片血色与蒸汽交织的未知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