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利蒂丝庄园的阴影,如同冰冷的裹尸布,沉甸甸地压在赛纶的肩头。喉间那枚冰冷、扭曲的金色音叉,每一次吞咽都带来金属摩擦骨骼的钝痛和窒息般的异物感。它像一个永恒的烙印,一个无声的诅咒,宣告着他过往一切的终结——歌剧院的辉煌、被上帝亲吻过的喉咙,都已随着那盏坠落的吊灯一同粉碎。此刻的他,是“哀鸣者”,一个连悲鸣都无法发出的怪物,站在一群同样被诅咒的灵魂中间。
沉重的橡木大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外面荒芜庭院里扭曲枯树和淤血月光的窥视。门轴发出的呻吟,如同垂死者的叹息,在门厅高耸的穹顶下久久回荡。
门厅的景象带着强烈的哥特式压迫感。空间异常宽阔,却因过高的穹顶和有限的照明而显得阴森空旷。穹顶的壁画描绘着模糊扭曲的天使与恶魔,在摇曳的煤气灯和几盏镶嵌在墙壁上的、光线昏黄的水晶壁灯照射下,那些神圣或邪恶的面容都显得狰狞而诡异。粗大的石柱支撑着拱顶,石柱表面布满岁月的刻痕和难以名状的深色污渍。脚下是冰冷光滑、色泽暗沉的巨大石板,拼接的缝隙里仿佛沉淀着无法洗净的暗红。空气里弥漫着陈旧木材、潮湿石头、淡淡霉味、以及某种若有若无的、混合着廉价香水和血腥残留的复杂气味,令人不安。
前方,是幽深得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两侧是紧闭的、厚重木门的房间,门牌上的字迹模糊不清。楼梯盘旋而上,消失在更上层的浓重黑暗里。角落里堆放着蒙尘的盔甲、破损的雕塑基座、以及一些形状怪异的金属仪器残骸,如同被遗忘的陪葬品。
此刻,门厅里聚集了近十个人影。他们的目光,如同聚光灯,齐刷刷地打在门口三人身上,最终,又无比统一地、凝固在赛纶喉部那个闪烁着不祥金光的巨大音叉上。
空气死寂了一瞬。那寂静沉重得能压垮神经。
“哇哦……”一个带着夸张惊叹的、略显轻佻的女声率先打破了沉默。穿着华丽洛可可风格长裙、手持精致香水瓶的调香师薇拉·奈尔,用手帕掩着红唇,眼中闪烁着混合着好奇与评估的光芒,像在审视一件新到的展品。“瞧瞧你们带回了什么?一个…自带装饰品的‘新朋友’?品味…嗯…很独特。”她轻轻晃动香水瓶,一丝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气飘散出来。
“哼。”扛着巨大火箭筒、脸上带着刀疤的佣兵奈布·萨贝达冷冷地哼了一声,眼神锐利如鹰隼,在赛纶身上扫视,尤其是在他肩颈和胸前的绷带处停留片刻,似乎在评估他的伤势和可利用价值。最终,他的目光落回艾玛和伊莱身上,“圣心医院?结果?”他的声音低沉直接,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
艾玛·伍兹疲惫地摘下草帽,梳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平局。杰克S,人气奖。我…S,存活。伊莱A,存活。医生…艾米丽,B,死了。”说到“死了”两个字时,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了一下,但迅速平复,“卢卡…S…也…死了。”最后那个名字,她说得异常艰难,仿佛用尽了力气。
“卢卡…死了?”一个抱着破旧机械玩偶、有着金色卷发的小女孩特蕾西·列兹尼克,猛地抬起头,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难以置信地看着艾玛。她的玩偶发出细微的、卡顿的齿轮转动声。
“嗯。”艾玛避开了特蕾西的目光,沉重地点了点头。
一阵微小的骚动在求生者中蔓延开来。有人发出低低的叹息,有人摇头,有人表情麻木。但绝大多数人,脸上并没有出现赛纶预想中的巨大悲痛,有的只是一种深沉的疲惫、无奈,以及一种…习以为常的沉重。
“又一个S级牺牲者…”一个穿着黑色西装、脸色苍白如纸的入殓师卡尔,用他那毫无起伏的声线低语,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衣袋里的化妆工具,“他的‘遗容’…会很受观众‘欢迎’吧。”他的话语冰冷,带着一种职业性的、近乎残酷的平静。
“S级!死也值了!”一个戴着高帽、打扮得像魔术师的男人-瑟维·勒·罗伊突然提高了声调,打破了压抑的气氛,语气甚至带着一丝扭曲的兴奋,“知道S级的奖励多丰厚吗?足够在‘休整期’买最好的药和装备!卢卡那小子,最后那波冲锋帅炸了!观众肯定爱死他了!死得其所!”他挥舞着手臂,仿佛在模仿卢卡冲锋的姿态,脸上是病态的狂热。
赛纶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死得其所?为了取悦那些无形的观众?为了那所谓的S级奖励?卢卡被杰克抱向火箭椅时那失去意识的脸庞,他推开自己时那声嘶吼,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是一条活生生的、刚刚还在并肩战斗的生命!就在这些人的口中,变成了一场表演的注脚,一个可以用“值不值”来衡量的筹码?一股混杂着愤怒、悲凉和刺骨寒意的洪流在他胸腔里冲撞,却被喉咙里冰冷的金属死死堵住,无法宣泄。只见他喉间金叉微颤,他只能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让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好了,瑟维,少说两句。”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女声响起。穿着干练、气质沉稳的空军玛尔塔·贝坦菲尔走了过来,轻轻按住了魔术师的肩膀。她看向赛纶,眼神复杂,有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你就是那个新来的?赛纶·卡瓦洛?‘歌唱家’?”她的目光落在他喉间的音叉上。
赛纶张了张嘴,绷带下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却只有气流穿过金属边缘的微弱“嗬…嗬…”声。他急切地想要表达什么——表达对卢卡死的愤怒?对这个扭曲世界的质问?还是仅仅想证明自己还能发出一点声音?他徒劳地指着自己的喉咙,又指向门外圣心医院的方向,动作因激动和绝望而显得笨拙而滑稽。
“他…不能说话了。”先知伊莱·克拉克的声音沙哑地响起,他肩上的役鸟发出一声低沉的咕鸣,似乎在印证主人的话。“在圣心医院,杰克的刀…或者别的什么…他的喉咙…成了那样。”伊莱的话语很慢,似乎也在消化这个残酷的现实。
“哦?‘歌唱家’?”薇拉·奈尔再次轻笑,香水的气味更加浓郁,“真是个贴切又讽刺的名字,亲爱的。曾经的金嗓子,现在只能…无声哀鸣?多么具有戏剧张力的反差!观众们一定爱死这个设定了!”她的话语像淬毒的蜜糖,精准地刺中了赛纶心中最深的伤口。他猛地后退一步,绷带下的身体剧烈地起伏着,喉间的音叉因震颤而发出低微的嗡鸣,金光闪烁不定。
“薇拉!”玛尔塔皱眉,语气严厉了一些,“收起你那套表演腔!在这里,我们是同伴!”
“同伴?”薇拉优雅地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在那些‘观众’眼里,我们不过是棋盘上取悦他们的棋子罢了。玛尔塔,别天真了。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演好自己的角色,活下来,或者…像卢卡那样,死得漂亮点,值回票价。”她的话语冷酷而清醒,赤裸裸地揭示了庄园最残酷的生存法则。
玛尔塔沉默了一下,没有反驳。她转向赛纶,试图解释得更清楚一些,语气放缓:“赛纶,我知道你现在很难接受。但在这里,评分…对我们很重要。B级、A级、S级…这不仅仅是一个评价,更直接关系到我们能在‘休整期’获得多少‘资源点’。资源点可以换取食物、药品、绷带、甚至…短暂的‘安全时间’或者强化道具。”
旁边的入殓师卡尔冷冷地补充:“S级,是最高评价。代表你的表演极其精彩,极大地取悦了观众。即使死亡,S级牺牲者也能为扮演的角色获得高额的资源点,由下一个扮演该角色的求生者继承。卢卡…他最后那个表演,值一个S,下一个到来的囚徒,将会有一个不错的开始。”他的话语毫无感情,像是在宣读冰冷的规则条款。
“表演!?卢卡的最后,是表演?”赛纶无法相信,卢卡不仅救了自己,最后的主动牺牲更是让他最终活了下来,是赛纶真正的救命恩人!赛纶内心在咆哮!颤抖着的喉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下一个到来的囚徒??哪又是什么意思?”赛纶又无数个问题想问,却一个也说不出来。
“而‘最佳表演奖’,”魔术师瑟维插嘴,眼中再次燃起羡慕的光,“那是本次表演的最高荣誉!杰克这次又拿到了!除了海量的资源点,还有机会兑换极其稀有的特效或皮肤!那才是真正能提升‘表演力’的好东西!”他语气里充满了对力量的向往。
赛纶听着,感觉浑身冰冷。资源点?表演力?特效皮肤?这些冰冷的词汇,像一把把手术刀,解剖着卢卡的生命,解剖着他们每一个人的挣扎和死亡。活下来,是为了下一场表演;死掉,也要死得有“价值”,为活着的人换取生存的资本。观众们的欢呼、惊叹、打赏,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养分,也是悬在头顶的催命符。娱乐至死…这不仅仅是个比喻,而是他们血淋淋的现实!每一次演出,都是真实的死亡轮盘赌!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攫住了赛纶。他喉咙里的音叉仿佛在嘲笑他:看啊,你连为卢卡、为这荒诞世界发出一声悲鸣的权利都没有!
“行了,都别围着了。”佣兵奈布·萨贝达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破了压抑的气氛,“开饭。饿死了。”他率先转身,朝着餐厅的方向大步走去。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门厅里回响。
其他人也似乎从这场短暂而沉重的“迎新”中解脱出来,陆续散去。调香师薇拉留下一缕甜腻的香风,魔术师瑟维还在兴奋地比划着什么,入殓师卡尔沉默地跟上佣兵,小女孩特蕾西抱着玩偶,红着眼圈,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艾玛,最终也被一个拄着盲杖、神情有些恍惚的女性轻轻拉走。
艾玛·伍兹走到赛纶身边,轻轻拍了拍他因激动而颤抖的肩膀,声音低沉而疲惫:“走吧,赛纶。先活下去…其他的…再说。”她的眼神里,也有着深深的无奈和对卢卡的哀伤,只是被更深的麻木所覆盖。
先知伊莱也默默地点了点头,役鸟低低叫了一声,似乎在催促。
赛纶僵硬地挪动脚步,被艾玛半搀扶着,跟在众人后面,走向那扇通往餐厅的、如同巨兽咽喉般黑暗的门洞。喉间的音叉冰冷坚硬,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细微的金属摩擦声,仿佛在为他无声的绝望伴奏。
欧利蒂丝庄园的阴影,彻底吞噬了他。餐厅里摇曳的烛光和低语,等待他的不是温暖的慰藉,而是另一个充满无声挣扎与冰冷规则的舞台。而卢卡·巴尔萨的名字,连同他那S级的死亡评价,似乎已迅速被这庄园的日常所稀释,只剩下赛纶心中那无法言说的、冰冷彻骨的意难平。在这个癫狂绝望的深渊里,真实的死亡,也不过是观众们茶余饭后的一声惊叹,一句“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