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上最后一缕青苔在断戟下断裂时,元大都的谯楼终被明军铁骑踏破。溃兵点燃的浓烟遮蔽了月光,焦黑的城砖簌簌剥落,砸在护城河里浮尸枕藉的水面上。
北风卷着雪渣刮过城郊驿道,残存的漆金城门匾额被马蹄踏成碎木。流民蜷缩在倾倒的石狮后,粗布襦裙被血冰黏在膝盖上。一怀抱婴儿的妇人呆望着驿道尽头的火光——她的乳汁三日前就化作胸前血痂,凝固在被流箭撕碎的衣襟里。
马蹄声像暴雨前的闷雷从地平线滚来。流民堆里突然炸开短促的哭嚎,几百双草鞋在结了冰碴的官道上踏出凌乱血印。箭镞破空声响起时,拄着枣木杖的老者仍站在原地,浑浊的瞳孔倒映着燃烧的佛寺塔尖,像两团即将熄灭的火苗。
应天府的明黄旌旗升起那天,被踏平的麦田里浮出青紫色尸首。
迁徙的队伍像蜈蚣蜿蜒在官道,手推车上捆着磨出洞的铜釜,枯瘦的驴子垂头啃食沾着人牙印的榆树皮。有孩童蜷在覆满寒霜的坟茔背后,舌头反复舔舐着嵌进树干的流矢铁簇。
新朝的晨钟在覆雪城楼上敲响时,十里外的荒村断井里正漂浮着裹白麻衣的浮尸。寒风掠过废弃的谷仓,掀起干草堆里半片破碎的户帖,上面斑驳的元朝官印正被迁徙者的血迹慢慢染红。
城门外三十里,篝火照见流民凹陷的颧骨。裹着破絮的妇人蜷缩成团,怀里婴儿哭声比猫崽更弱。某个枯槁身影突然栽进火堆,焦糊味混着青烟腾起时,人群连骚动都懒得发出——昨日还能分食半条人腿的力气,今日已随霜雪渗进龟裂的土地。
当斜阳坠入应天府坍圮的城堞时,最后一位乐师冻死在戏台残柱下。那布满刀痕的脖颈还系着半截褪色翎子,如条僵死的金鱼缀在青石板上。混着草灰的雨水漫过嵌着碎瓷的泥地,洇开戏衣上残存的绛红。
城墙根蹲着个蓬头垢面的老妇,正用豁口陶碗舀起淤沟里的泥水。城头裂旗突然被劲风扯碎,半幅龙纹裹着冰碴砸在青砖井栏,惊飞了啄食尸骸的秃鹫。老妇浑浊的瞳孔里映着南门残破的瓮城——那处曾演《西厢记》的雕花戏台,此刻堆满焦黑的攻城车残骸。
更漏声早随着打更人得到头颅滚落护城河。穿堂风掠过空荡荡的勾栏瓦舍,掀动褪色的《窦娥冤》戏单,纸角黏着发黑的血渍。胡同深处传来幼童的啼哭,旋即被马蹄踏碎在冰封的漕渠边。不知是谁家未掩的轩窗兀自晃动,漏出半阙残破《牡丹亭》,唱腔断在“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便已失了声。
子时梆子响过三巡,北门谯楼轰然倒塌。烟尘里飘出半幅云肩,金线绣的凤凰折了半边的翅膀,堪堪挂上明军的狼头旗。瓦砾堆里突然滚出颗描着油彩的戏子头颅,黛眉间的花钿在月光下泛着冷青色,恰似前朝元宵灯会上那些流转的眼波。
河面浮冰撞碎最后半截画舫的雕栏,沉没的舷窗里还卡着半支断裂的玉搔头。更夫残缺的梆子顺着暗流漂向秦淮河下游,那里新筑的京观正渗出褐色的血水,缓缓漫过某位名角临刑前咬碎的银牙。
暮色漫过竹林古道,一身月白衫的少年郎踉跄跌坐在覆着苔痕的阶石上。乌发凌乱地垂落肩头,领口松散的绸缎沾着酒渍与尘土,右手指节死死攥着断裂的孔雀蓝玉簪,勒出的红痕混着陈旧墨迹。他眼皮低垂似看非看地望着溪畔飘零的残瓣,丹凤眼中凝着消不散的雾霭,原本顾盼生辉的眸子此刻蒙着层灰翳,偶尔被冷风吹开时泄出几星未干的泪光。
湿冷的苔痕沁透单薄秋衫,他却浑然不觉寒意。左袖半截云纹刺绣已被荆棘勾出丝缕,随发抖的臂膀颤成残破蛛网。当枯叶擦过凝着墨迹的鼻尖,涣散的瞳孔才微微转动,露出右额那道尚未结痂的月牙形抓痕——昨日与人争执时留下的印记。薄唇无声嚅动着谁的小字,嘴角未刮净的胡茬沾着半片干枯竹叶,随呼吸颤巍巍地摇晃。
鞋履踢散的碎石子滚入溪流,惊起水底银鱼摆尾。他忽然仰头望向残阳,喉结滑动着发出声破碎的呜咽,后颈暴起的青筋蜿蜒进褪色的藏蓝衣领。暮风掀起半幅衣袖,露出腕间两枚齿痕新叠着旧,在苍白皮肤上绽成两朵萎谢的梅。
那等到第三日的少年郎,花光所有盘缠,堪堪打听到戏子早在第二日就随戏班南下的消息。
人力孰过于马力,少年郎终究是没追上戏班子的车伍,线索也早已断绝,方向不过是依循那虚无缥缈的感觉,实则已然迷失在寻找的路上。
那为“情”所困,跳脱出生死轮回,永驻青春年华的少年郎,终究是寻迹百年,再没见过那戏子。
少年郎的目光穿透竹林古道,穿透残破城池,穿透迁徙长伍,穿透这世上每一个人,停滞在了无边天际。
“姑娘,你我之约,已逾期百年之久。这一世你又在哪?我又该何去?”
某一瞬,少年郎的言语如同穿越了无尽的时空一般,仿佛超脱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这声音仿佛来自远古,又似乎来自未来,让人无法捉摸其确切的来源。
而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一尚在襁褓中的小戏子,正安静地躺在嬷嬷的怀中。然而,当这穿越一切的声音传来时,小戏子突然皱起了眉头,似乎感受到了某种不安。
嬷嬷察觉到小戏子的异样,轻声安抚着她。但小戏子的眉头依旧紧蹙着,仿佛那声音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困扰。
终于,小戏子像是找到了一丝慰藉,紧紧地依偎在嬷嬷的怀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缓解一丝内心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