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第1285年,大元第14年。
元大都,闹市。
乙酉年,午月戌时。
戌时的更鼓敲不散城阙间的金粉气。琉璃檐角垂落七宝宫灯,将波斯地毯般的朱红宫墙映成流动的琥珀。骆驼队碾过能并排驰六匹马的青石大道,驼铃叮当掀开锦绣坊的湘帘,露出堆叠的蜀锦在夜明珠下泛着润泽水光。
棋盘街西侧的香料市浮动着乳香与檀腥,戴回鹘尖顶帽的胡商将龙涎香块抛向高空,俄而被雕花窗棂里探出的银剪子衔走。醉意醺醺的色目武士踢翻酒肆前的青瓷酒瓮,残酒浸透波斯商人缀满红宝石的羊皮靴,惹得镶金牙的龟兹舞姬笑出十六颗皓齿。
三岔河口的水门此刻吞吐着南来的画舫,十二盏走马灯悬在楼船桅杆,照得运河水面金蛇乱舞。忽必烈汗新建的广寒殿上,金银的滴水屋檐正承接吴绫裁就的月光,守夜宦官提着镂空铜球香炉巡视时,鞋尖踢到的鸱吻兽首都系着鸽卵大的玛瑙璎珞。
金水河两岸的勾栏传出筚篥与琵琶争鸣,戴瓦楞冠的说书人将惊堂木拍得震天响,引得巡夜的怯薛军拽紧腰间鎏金错银的弯刀鞘。穿织金云肩的贵妇掀开绣满缠枝牡丹的轿帘,腕间九个金钏叮当作响,惊醒了路边酣睡的昆仑奴,漆黑皮肤上映着卖炊饼老妪挑着的羊角灯。
夜色中的元大都蒸腾着胡椒与羊脂的滚烫香气,护城河畔八百张牛皮灯笼连成火龙,将骆驼商队投下的长影烙在灰青色城砖上。驼铃撞碎寒风,波斯商人解开镶金边的羊毛斗篷,琉璃酒器在毡毯上碰出清脆声响,混着畏兀儿艺人急促的羯鼓节奏。
西市青石板上蒸起白雾,回回炮匠的铜锅里咕嘟翻滚着糖浆,金丝般的糖缕在铁板上凝固成鸢尾花纹。蒙童拽着母亲撒金纹的袍角,鼻尖沾着炒松子碎,乌溜溜的眼珠倒映着傀儡戏台——檀木雕的关公正提着偃月刀,斩落波斯舞姬鬓间垂落的石榴石耳珰。
更漏声被酒肆二层传来的三弦压得绵长。穿织金襦裙的汉家女子在窗棂后转动象牙柄团扇,杏仁糕的碎屑落在楼下卖解人额头的汗珠里。那汉子赤着黧黑胸膛,九节钢鞭甩得如同银蛇缠颈,围观色目水手抛来的银角子砸在铜锣上,发出铃铛般的颤音。
宣仁门角楼上忽地爆开千百点火星,匠户新制的梨花喷筒正在试射。金粉硝石燃成的火树撕破夜幕,霎时照亮了钟鼓楼飞檐下悬着的铁马,寒风吹过时,那些生了绿锈的铃舌仍在无声摇晃。
残月沉在钩檐飞甍间时,一古旧宅子中,戏台的琉璃灯正晃得人目眩。八根盘龙柱裹满金漆,瑞兽木雕自梁顶垂下利爪,青衫武生踩着云头靴腾挪,将铜钱镖钉进飞旋的灯笼——看客们喝彩声撞得垂花门都在震颤。
台边三丈高的朱红帷幕忽地翻卷,十六盏鎏金烛架齐齐喷出硫磺火,把台上撒金的翎子照得火星四溅。青衣扮相的女子抛起水袖,软绸却化作银鞭勒住武生脖颈,人群里倒抽冷气的细响像蛇信子爬过青石地面。四胡急促的弦声里,波斯商人攥碎了酒盏,蒙古王孙前襟泼满浑酒,谁也没在意浸湿的羊毡。
戏台悬顶的八宝阁突地裂开暗门,金箔纷纷如雨下。武生翻腕甩出袖剑挑断银鞭,却见那青衣旋身时鬓边垂下一缕白发。场边司鼓的佝偻老者瞳孔骤缩,掌心铜镲敲出破音。观戏楼二层珠帘微动,玉搔头划过的裂帛声惊得端果盘的僮仆踉跄半步。
沉香混着汗腥在廊柱间蒸腾,乌木栏杆早被百余人攥得发烫。忽有焰火自戏台地砖缝隙冲天炸开,映得藻井间的飞仙彩绘活了眉眼。青衣踩着鼓点将水袖甩出残影,暗红裙裾掠过台面时,看客们才惊觉满地金箔都洇成了血渍般的深褐色。
戏台上,大红的幔帐随风轻拂,烛火摇曳,映照着一方小小的天地。
随着又一阵清脆的锣鼓声响起,一位身着水袖长裙的戏子莲步轻移,缓缓走上台来。她的脚步轻盈,似是踩在云朵之上,每一步都恰到好处,仿佛时间都为她的步伐而放慢。那水袖在空中轻轻挥舞,如两条灵动的丝带,时而舒展,时而缠绕,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韵味。
她微微仰头,露出白皙的脖颈,朱唇轻启,婉转的唱腔便如黄莺出谷般响起。那声音,清脆悦耳,又带着几分哀怨,瞬间就将台下的观众带入了另一个世界。她的眼神流转,似有千般情思,万般愁绪,将戏中女子的哀怨与无奈表现得淋漓尽致。
小小戏台上,演绎着人间的悲欢离合,展现着世间的善恶美丑。而在这元大都的夜晚,这一场场戏曲,如一颗颗璀璨明珠,散发着独特的魅力,吸引着无数人的目光。
戏台上,浓墨重彩的戏子正卖力唱着那出《墙头马上》。婉转的唱腔,灵动的水袖,一招一式都带着岁月沉淀的韵味。
然而,台下一片嘈杂。
一群富家子弟模样的人坐在前排,满脸不屑。其中一人率先抓起一把铜币,用力向台上撒去,铜币噼里啪啦地落在戏台的木板上,也砸在戏子的身上。其他几人见状,也纷纷效仿,大把大把的铜币如雨点般飞向戏子。
戏子身形微微一滞,但很快又稳住继续唱着。台下的听众哄笑起来,那笑声像是一把把利刃,刺痛着戏子的心。他们把这当成一场闹剧,全然不顾台上人的尊严,仿佛台上的不是一位技艺精湛的艺人,而是任人戏弄的畜牲。
戏子的汗水湿透了戏服,可脸上的妆容依旧精致。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悲哀与愤怒,却又被无奈所掩盖。在这世间,戏子不过是权贵们消遣的工具。一曲唱罢,她强忍着泪水和屈辱,向台下深深鞠了一躬。那一把把铜币还在不断飞来,像是无尽的羞辱,而她只能默默承受,等待着这痛苦时刻的结束。
正是《墙头马上》唱到裴少俊私会李千金之时。那女子本就生得极为动人,身材曼妙宛如春日里随风摇曳的柳,盈盈一握的腰肢似能被风轻易吹折。见她缓缓抬腕,轻柔地垂下衣袖,恰到好处地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灵动的眼眸。那眼波流转间,好似藏着一汪清泉,又似藏着无尽的情思,波光潋滟,撩拨人心。
她对着对面同为戏子所扮的裴少俊轻浅一笑,那笑容如同春日里初绽的桃花,带着几分羞涩,又带着几分娇俏。唇角微微上扬,露出洁白的贝齿,酒窝若隐若现。这一笑,仿佛有魔力一般,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香甜起来。
裴少俊本就生得俊朗不凡,此刻被这一笑,只觉心头像是被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挠了一下,泛起层层涟漪。他的脸微微泛红,眼神变得有些慌乱,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目光紧紧锁住女子,仿佛世间万物都在这一刻失了颜色,只剩下眼前这抹动人的身影。
女子见他这般模样,笑意更甚,眼眸弯成了月牙,轻移莲步,缓缓向那裴少俊走去,步步生莲的姿态,更让其心醉神迷。
顺着裴少俊的方向,往上瞟去,一群高官权贵正斟酒言欢,而台下富家子弟嚣张姿态依旧。唯独一人极其突兀,引得戏子注意,那是一位少年郎。
在繁华集市的人潮中,少年郎如鹤立鸡群般引人注目。他身姿挺拔,步伐轻盈,宛若行云流水。那白皙的肌肤好似雪山上的积雪,细腻而纯净,在阳光的映照下,竟隐隐泛着柔和的光。
他的眉眼如诗如画,一双狭长的眸子,犹如深邃的幽潭,蕴含着无尽的星辰与诗意,流转间,似有光华闪烁,让人忍不住沉醉其中。高挺的鼻梁下,是一张线条优美的薄唇,微微上扬时,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似春风拂面,温暖又迷人。
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束起,几缕发丝随风飘动,更添了几分潇洒与不羁。他身着一袭月白色长衫,袖口绣着淡蓝色的云纹图案,腰间束着一条黑色的丝带,极简而不失雅致。微风拂过,长衫轻轻飘动,仿佛是天上的谪仙误入了这人间凡尘。
集市上的行人纷纷侧目,女子们红着脸偷偷打量,男子们也不禁暗自赞叹。他在人群中缓缓前行,手中轻摇着一把折扇,扇面上绘着一幅淡雅的山水图,与他的气质相得益彰。嘴角始终挂着那抹温润的笑意,仿佛世间的一切都能让他心生欢喜。
但真正让戏子注意的并不是少年郎之样貌,如此样貌,在世间称得上一等一,但于戏行,样貌只是一种筹码罢了,可不算些什么。没有姣好样貌,可引不起富贵权势的情趣,自然也赚不到多少钱,当然就只能沦为戏班子的底层。干些送茶端水活,甚者则干些洗衣之类的粗活,再者乃至被打入青楼。
真正让戏子注意到少年郎的,是他看向自己时专注又真诚的目光。在周围人都在哄笑、扔铜币羞辱之时,唯有他静静地看着,眼神里满是欣赏。
少年郎踱步将一块银锭放于台上,对着戏子一笑。这一笑,如春日暖阳,驱散了戏子心中的阴霾。戏子微微一怔,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从未被人如此尊重过。接下来的表演,她仿佛注入了新的力量,唱腔愈发婉转,动作愈发灵动。一曲终了,她再次深深鞠躬,目光却越过众人,看向少年郎。
曲终人散,戏台后,戏子正沉浸在少年郎目光带来的温暖中。班主匆匆赶来,在她耳边低语:“有人求见你呢。”戏子心中疑惑,作为戏班子的头牌,每每戏场作罢,确有不少达官显贵来找她,但都是直接被拉去,还从未有过“求见”之人。轻声低询:“当真是‘求见’?班主可别嘲弄下人了。”
班主脸上含笑,故作神秘地说,“嘿!你从那人身上还能捞到不少呢,我还能不了解你?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
戏子心中一沉,那少年郎身影浮现,已有了答案,略带慌乱地整理下妆容,心跳却是不由自主地加快。她深吸一口气,跟着班主来到了后台的一处雅间。
推开门,只见少年郎正背对着门,静静地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幅戏画。听到门响,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温柔地落在戏子身上,微笑着拱手道:“姑娘唱作俱佳,实乃人间佳音,冒昧求见,还望姑娘勿怪。”
戏子脸颊绯红,微微俯身,轻声道:“公子谬赞,小女子惶恐。”
两人相对而坐,少年郎谈起对这出戏的见解,言辞间满是欣赏与理解。戏子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渐渐放松下来,与他畅聊起来。从戏中的故事到各大戏曲的评点,两人越谈越投机,仿佛相识已久。
不知不觉,墙外响起鸡鸣。少年郎起身告辞,他看着戏子,带着些真诚道:“日后定还来听姑娘唱戏。”戏子目送他离去,心中泛起一丝期待,期待着与他的下一次相逢。
此后,少年郎果真每日都来听戏,每场都出手阔绰。戏子的表演也愈发精彩,两人的交流也日益增多,感情在这一来一往中悄然升温。
平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一日,少年郎如往日般在戏罢后来到后台,却不见戏子,一问班主,道是被一朝中权势邀去。少年郎未曾向班主询问那权势是何人,亦并未就此离去,而是默默等待戏子回来,仿若戏子已然是他世界里的全部。
远边,两匹通体黝黑的千里驹,正拉着装饰着亲王专属墨蓝色的马车,银色的配饰如冰雕玉砌般玲珑剔透,一看便知是皇亲贵族的座驾,透出一股子权贵的奢华。
辘辘的马车声如雨水般滑过晶莹的汉白玉,倒映着灼热的阳日与滴滴答答的车轮。马车四面用丝绸装裹,镶金嵌宝的窗牖被一帘墨蓝色的绐纱遮挡,使人无法觉察这般的华丽。
马车门前一对雕饰,金色的光芒刺痛着双目,马车四周在天日的映照下雅气十足,与那灰褐色调相映得惟妙惟肖。
幽远的车铃随着缥缈的风声传来,不过刹那,一辆繁贵富丽的马车便踏风而至。
那马车以黑楠木为车身,雕梁画栋,巧夺天工,花草皆为金叶。
城中街道早已没了人,唯有马车驶过车轮辘辘的声音。
那两匹油光水滑的黑马迈着庄严的小方步,稳稳地拉着马车,驶过寂寥的大街,马车“格拉”“格拉”响着,慢慢的,只听到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近。
马车慢慢驶过街巷,马蹄急踏,鼻中打出一个响啼,喷出一口白气,发出老长的嘶鸣。
车轮下发出“吱呀”的微声。马车徐徐驶过,车轮辗转地面的声音寂寥而单调,拉车的马只有两匹,形体俊美而健壮,马蹄噜碍敲击着地面,溅起阵阵沙雾。
金色辉光下,地上悠悠掠过一辆线条雅致的马车倒影。
“嘎吱”一声,马车的车轮碾过地上的枯枝,几片黄叶追逐着车轮向前。
马车一阵晃动,戏子从马车上微颤着下来,微红的眼眶中藏尽了无数不可与人倾之的委屈和羞辱,不整的衣衫更添增一番弱女子的可怜。
少年郎如愿等到了戏子,但不是以往那般动人的戏子了,而是一失魂落魄、双目无神的女子。
“让公子见笑了。”戏子微微俯下身子,但精神和肉体的折磨早已压的她喘不过来气,刚刚动身就不慎跌倒,少年郎一把扶住孱弱的戏子,一缕酡红微然浮现在戏子脸上。
初次接触到戏子的少年郎,第一次深切感受到她那孱弱的身子,纤细胳膊上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淤青红痣在妆容卸下后显露无疑。
戏子第一次在依偎中感受到一丝温暖,但戏子的身份让她自知,这不过是个相遇而过的人罢了,也不过是她捞取钱财的一个富家少年罢了,尽管她有些喜欢这个少年。
少年郎这次没有再提起戏曲,只是静默一旁,怀着关切和心疼的眼色注视着戏子,轻抚的手掌不敢有丝毫用力,仿若戏子是个瓷娃娃般,一碰就碎了一地。
轻轻倚靠在少年郎身旁,戏子开始自顾自道起自己的一生。
纤白十指攥得朱漆栏杆吱呀作响,望着戏台飞檐外漏进的残月,忽地想起八岁那夜,牙婆掀开茅草屋的帘子。记忆里阿娘干裂的唇瓣颤了三天三夜,最后化作将她推进马车时那声呜咽。戏班师傅的铁戒尺抽在掌心时她不敢哭,此刻却被枯叶擦过脸颊的痒意惹得蜷缩在雕花柱下,泪珠沾湿了月牙白水袖上金丝牡丹。
初春薄冰在青石板上碎裂的脆响总伴着五更天的梆子。她踮着浸透血水的绢布鞋,金鸡独立在结霜的梅花桩上。师傅的藤条尖啸着划破晨雾,她望着檐角垂落的冰锥咬牙——要像冰锥般剔透又要如烛泪般绵软,喉咙咽下倒呛的雪水练出婉转莺啼,偏在唱到“良辰美景奈何天“时想起旧屋后那株桃树,脚跟一歪踉跄着栽进雪堆。
酒宴烛火熏得玳瑁护甲发烫,她垂首为尚书大人斟酒时瞥见铜鉴里倒影。满头点翠压得脖颈生疼,却要扬起柳叶眉朝满座朱紫娇笑。最怕席间忽然寂静,那些浑浊眼珠随着她旋转的水袖滴溜溜转,忽有个声音嗤笑“戏子终归下九流“,她捏着夜光杯的指尖骤然泛白,胭脂染就的菱唇却抿出更甜的弧度。
暴雨砸碎瓦当上琉璃瑞兽的夜,她抱着褪色的桃红戏服蜷在妆镜前。铜镜里眉间花钿已斑驳成血痕,戏班新来的小丫头正用她当年的铁嗓唱《窦娥冤》。檐马叮当声中忽传来童谣,恍若阿娘纺车吱呀的调子。她猛地掀翻螺钿妆奁,珍珠滚过青砖地的声响里,金簪划向喉咙的刹那却凝住——戏台十年,连哭都要伴着云板节奏,此刻竟连嘶喊都失了腔调,唯余两行热泪无声漫过唇边梨涡。
从小阿娘养她成人,这世间唯一有些感情的也只有她了,可就在她成为元都戏班头牌之时,阿娘走了,那封向阿娘欣然告知的信件终究是迷失在茫茫人流中,人间再无寄托。
打那起,她就逐渐麻木,一次次忍受着铜钱碎银砸向自己的屈辱,一次次被那些所谓的达官显贵拉去服侍,一次次被其他不如她的戏子说小话......心中百般委屈,无人可诉,可她也找不到什么意义。
从小的曲艺训练,亦是如此,除了阿娘在为她敷药时听她无助而哀怨的那些话时,给她些愿景,“当上头牌就轻松了,老婆子我可是看到了,她们赚的银子可不少,生活也就好了,三四个丫鬟给她一个服侍呢,除了上台唱戏,可不轻松?”
但当她真的当上头牌,才发现原来阿娘只看到了头牌的好,地方戏班子没那么多经费,演出多少场,全看地方官意思,时常没有戏排。但于元都,每天加排,时不时就有当朝高官和当世富贵叫牌子,而班主对戏也极为苛责,稍有不慎下场就换人上台,换下来的戏子拿不到这场戏的一分钱。
如此凄惨之身世,学戏之艰辛,卖唱之屈辱,出入权贵之委屈,使得麻木早已灌透她的心。她只想赚够钱,自己开个戏班,做好幕后,不再想抛头露面卖唱世间。
听到这里的少年郎,早已潸然泪下,拿出全部钱财给予戏子,“姑娘,这是我赶考的所有盘缠了。还差多少银子,我来出。”
一丝温暖涌入心中,但更多的却是对那些银子的喜爱。戏子万般推脱下,少年郎最后还是将钱交给了戏子。
“自小被卖入戏班,每日苦练技艺,只为博权贵一笑。稍有差错,便会遭受打骂。今日被那亲王邀去,他根本不是想听戏,只是想羞辱我、折磨我……”
戏子声音哽咽,泪水止不住地流,仿若第一次被这般凌辱般,要将此生道不尽的苦与痛全倾于少年郎。少年郎握紧拳头,眼中满是愤怒与心疼。
“姑娘莫要再提这伤心事,我定会护你周全。”少年郎轻声安慰。
戏子苦笑着摇了摇头,“公子,我不过是个戏子,身份低贱,哪敢奢望有人护我。这世间,戏子的命本就如草芥,任人践踏。”
少年郎看着戏子,目光坚定,“身份如何并不重要,你在我心中,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我定会想办法带你离开这苦海。”
戏子微微一怔,心中涌起一丝希望,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公子,谈何容易。亲王权势滔天,我们如何能与他抗衡。”
少年郎轻抚戏子的头,“姑娘放心,我自有办法。”说罢,少年郎陷入了沉思,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渐渐成型。
那日后起,少年郎还是如往日,只要是戏子出演的场次,场场到位,场场打赏。
暮夏初,少年郎开始逐渐减少来的次数,戏子猜测那少年郎大抵是没钱了。虽然是头肥羊,但已经宰的差不多了,家底富裕但双亲不再供给,也就不再会来了,这般少年才俊她见到的也不在少数。
果然如戏子所料,初秋,仲秋之时那少年郎不再来过一次。
就在戏子都快把他忘记之时,也就是中秋后第四天,那少年郎居然来寻她了。
数月时光转瞬即逝。再次相见时,那位少年郎的气质愈发超凡脱俗,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唯有那股凌厉的气息,愈发浓烈,令人难以忽视。
戏子再见少年郎,一下被他那独特的气质所吸引,如痴如醉。然而,这一次,少年郎并没有像以往那样逃避戏子的拥抱,反而带着些许认真的神色,轻声说道:“姑娘,我们私奔吧?”
他的话语如同春风拂面,轻柔而温暖,却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真诚的眼神,仿佛能够穿透戏子的内心,让她不禁为之一颤。
戏子的心跳陡然加快,她的手刚刚抱住少年郎,却在听到这句话后,像是被火灼伤一般,猛地松开。她呆呆地看着少年郎,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片刻的沉默后,戏子嘴角泛起一抹苦笑,心中暗自揣测,这少年郎多半是囊中羞涩,没钱花了,所以才想出如此荒唐的主意,想要带她一同私奔,一丝冷笑跃然心间。然而,尽管心中如此想,她那柔弱的面庞上,却展现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人不禁心生怜悯。
“公子,小女子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戏子,身份低微,属于下九流之辈。而公子您,可是堂堂正正的读书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啊。”戏子的声音轻柔婉转,如泣如诉,似乎蕴含着无尽的哀伤和无奈。
“姑娘,我真的不在意这些所谓的地位尊卑啊!在我眼中,你就是那个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人。我真心实意地想要娶你为妻,与你共度一生!”少年郎的话语轻柔而坚定,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温度,深深地烙印在戏子的心上。
尤其是那“娶你为妻”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戏子的心头炸响。这四个字,承载了少年郎对她的深情厚意,也让她一直以来压抑在心底的情感瞬间如决堤的洪水般喷涌而出。
她的眼眶渐渐湿润,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终于还是顺着脸颊滑落。那是感动的泪水,也是幸福的泪水。她从未想过,自己这样一个卑微的戏子,竟然能得到少年郎如此真挚的爱意。
这一刻,所有的顾虑和担忧都被抛诸脑后,她只想紧紧地抱住少年郎,感受他的温暖,告诉他自己也同样深爱着他。
她承认,那一刻,她动了真情,真的想和少年郎远走。
然而,那戏子却迅速用衣袖遮住了面庞,仿若不愿让人看到她的真实表情。只见她的眼角,一滴清澈的泪水缓缓滑落,如同一颗晶莹的珍珠,滴落在地。
“公子,请莫要再开玩笑了。”戏子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大元的律法明文规定,戏子属于贱籍,是无法改变户籍的。而且,我们的婚姻也只能在内部解决,良家子弟若是与下人通婚,不仅会被打入贱籍,甚至还可能会被开除族籍。在这个世界上,别说是娶戏子为妻了,就连做妾的先例都未曾有过啊。公子,您还是不要耽误自己了,烦请您速速离去吧。”
少年郎听闻此言,并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紧紧地拉住了戏子的手,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猛地将戏子拉入怀中,轻轻地挑起她的一缕青丝,温柔地抚摸着。
“姑娘,我还有一些盘缠,就算去卖些字画,也足以养活我们两个人了。至于那族籍,就当作是我主动放弃吧。这便是我的决心,我心意已决,姑娘,你可愿意随我一同离开?”少年郎的话语中充满了柔情和真切之意,让人不禁为之动容。
戏子静静地感受着少年郎的温暖,然而,最终她还是缓缓地松开了少年郎的手,慢慢地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一股凉意瞬间涌上心头,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变得寒冷起来。
“公子,三日后,在后巷等我吧。到那时,我愿与您一同前行。”戏子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仿若已经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回到那座古旧的宅子里,她缓缓地推开那扇熟悉的房门,走进了独属于她的头牌闺房。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气,那是她以往最喜欢的味道,然而此刻,这股香气却让她感到一阵窒息。
她挥挥手,示意那几个每晚服侍她的丫鬟离开。她们有些诧异,但还是顺从地退了出去,房间里顿时变得安静起来。
以往,这些丫鬟会为她敷药、按摩,让她在忙碌一天后能得到些许放松。但今晚,她拒绝了所有的服侍,她只想一个人静静。
这一夜,没有任何人来打扰她,仿佛所有人都知道她有心事,都默契地选择了保持沉默。然而,这种沉默却让她感到无比的孤独和无助。何尝不是这样呢,这么多年来,原来除了阿娘外,没有任何一个人真的把她放在心上,遇到少年郎,是这一生的喜,但也是这一世最大的悲。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不断浮现出阿娘的身影,还有阿娘离世时的情景。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一般,源源不断地从她的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头。
她想起了阿娘对她的好,想起了她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尽管被买戏班,但阿娘还是如母亲一样,给了她无尽的关爱和温暖。然而,如今阿娘却早早离她而去,只剩下她一个人在这繁华的世界里孤独地漂泊。
遇到一个愿意与自己同在的人本就不易,两厢情愿的更是世间少见。她喜欢那少年郎,对他有情,而君也恰有此意,但他们不能在一起。她不能耽误那少年郎的读书路,不能接受他被开出族籍,不能让少年郎的双亲因此而记恨她,更不能………
“情”之一字,真是让人难以捉摸。一旦动了情,就如同洪水猛兽一般,无法控制。她为少年郎流的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仿佛要将此生所有的泪水都流尽。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未亮透,戏子便早早起身,收拾好行囊,随着戏班一同踏上了南下的路途。
她默默地跟在队伍后面,心中却如翻江倒海一般。她知道,这一去,恐怕就再也无法遇见那个在这世间唯一对她动过真情的男子了。
想到这里,她的嘴角不禁泛起一丝苦笑。其实,她又何尝不想真的与那位少年郎一同远去呢?然而,她深知自己的身份和处境,身为戏子,自古以来就备受歧视,又怎能耽误了那位少年的前程呢?
“古来戏子自多秋,卑人不敢误佳人罢了。”她在心中暗暗叹息,这无奈的话语,既是对自己的安慰,也是对现实的一种无奈妥协。
虽然与少年郎相遇的时光短暂,但那份深情厚意却早已深深地烙印在她的心底,难以磨灭。即使明知这段感情没有结果,她也无法轻易忘却。
少年郎的身影,就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辰,永远闪耀在她的心头,成为她生命中最珍贵的回忆。
可怜逢处情深旧,难遇真心更难忘却,少年郎的身影,只能永远印刻在她心中。
晨雾尚未散尽的寅时三刻,七十二辆榆木篷车碾过永定门外的黄土官道。铁皮包边的木轮深深陷进绵软沙土,车辕上铜铃晃出细碎的清音。卸妆未净的旦角们倚着朱漆戏箱打盹,沾着残红的胭脂帕子被风扯向天际。
八驾并行的大车在夯土路面上拖出蛛网般的辙痕,垂下的天青色帷幕鼓荡如百艘帆船。城楼上十五层箭楼逐渐浸在泼天霞光里,琉璃彩旗招展间,数十斤重的青铁门环正被六个赤膊力士缓缓拉开。城门洞内的阴翳中扬起阵阵尘烟,模糊了壁上彩绘的夜叉海兽。
天穹此刻裂开无数赤金纹路,朝暾将坠未坠地悬在飞檐之间。沙砾在初阳下化作流动的金粉,漫过驮马蓬松的鬃毛。队伍最前头的班主忽地摘下毡帽,晨风即刻卷走他鬓角的白霜——四十九丈高的瓮城垛口正淌下熔金般的光瀑,将整支戏班笼在暖色里。
顺承门外的刁斗声破空传来时,最后一辆载着皮影戏台的牛车刚碾过护城河石桥。河水裹着朝霞碎影潺潺西去,三十六个包铜车轴在地面投下锯齿状的暗影。车阵后方,八位戴着赭色面衣的杂耍艺人同时仰头,望见城墙敌台上驻守的骑兵化作剪影,连人带马熔进了愈来愈炽烈的天光。
其中一车靠近戏子所乘,缓缓拉起帘子,班主的脸出现在戏子视线中。
“那少年郎没少给你银子吧?每次都做那么久,不定赚不少吧?”
没有直接回答班主的问题,戏子轻叹,那些与少年郎阔谈戏曲的日子,少年郎关切她身上疼痛的贴心,紧紧拥抱她时对她的温柔,下定决心要拉她私奔的决绝......一幕幕略过戏子心中,直至她压下对少年郎的最后一丝情思。
“大人,什么时候不会演戏的人也能当戏子呢?”
“不会演戏还当什么戏子,那该是什么世道?!”
《戏子千年》前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