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在另一边……
……
星罗城的日头,总带着一股金戈铁马的烈性。
即便是透过星罗广场上空那由魂导护罩折射后的光线,也依旧灼热,将下方鼎沸的人声与激荡的魂力,一同熬煮成一锅滚烫的浓汤。
淘汰赛的血腥与残酷已然落幕,循环赛的征程则如同漫长的行军,考验着每一支队伍的耐力、智谋与深不见底的底蕴。
此刻的观众席,早已不复开幕式那日的拥挤与狂热。
许多远道而来、只为一睹家乡队伍风采的观众,在亲眼见证了残酷的“一轮游”后,便已收拾行囊,黯然离去。
他们空出的位置,则被更多闻风而来的星罗本地民众和那些对比赛本身更感兴趣的魂师爱好者们迅速填满。
许狄娜凭借着家里的关系,轻而易举地便弄到了两张位置绝佳的观赛票。
她没有选择那些专为贵族设置的、视野虽好却也隔绝了人间烟火气的包厢,反而带着倪露和袁菲,挤进了普通观众席的前排。
她甚至还巧笑嫣然地与邻座的两位青年魂师商议,用几句温言软语和几枚价值不菲的金魂币,便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交换了位置。
如此一来,三人便能紧挨着坐在一起,方便交流。
袁菲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她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四周,不时地与许狄娜低声讨论着某个学院的奇特队服,或是某个选手的英俊样貌,手中的小本子上,笔尖飞舞,显然又是在为她那永远也写不完的剧本收集着鲜活的素材。
唯有倪露,静静地坐在两人中间,像一个被抽离了灵魂的精美人偶。
她那双漂亮的棕色眼眸,空洞地望着远处那座巨大的、被魂力光焰与呐喊声笼罩的比赛台,思绪却早已飘向了九霄云外。
史莱克学院……
当那面熟悉的、绘着丑萌绿色怪物头像的墨绿色旗帜,在赛场一侧迎风招展时,倪露的心,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如果没有当初那愚蠢的行为,如果没有接受那不知为何加诸于身的邪力,她,原本的真正的戴华斌,本该是那支队伍中的一员。
或许,她无法像戴钥衡那般沉稳地担当起正选的重任,也无法像马小桃那般肆意地挥洒着火焰的狂傲。但至少,凭借白虎武魂的天赋与魂尊的修为,在这支预备队中谋得一个位置,并非难事。
她看着场上那个名叫白泽的四年级学员,他正凭借着雪麒麟武魂的冰雪之力,与对手艰难地缠斗着。
倪露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那情绪中,有不甘,有嫉妒,更有……一种被命运彻底抛弃的、深入骨髓的悲哀。
白泽那个位置,本该是她的。
那个在万众瞩目之下,为史莱克荣耀而战的,本该是她啊!
然而,当她的目光,又转向赛场的另一侧,看到那支身着星罗皇家魂师学院制服的队伍,看到那个顶着“戴华斌”之名,脸上却带着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阴鸷而又狂傲的笑容的“伪人”时,那份不甘与悲哀,又瞬间被一股更加强烈的、冰冷的恐惧与厌恶所取代。
那个家伙……到底是谁?
他为何会拥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容貌,甚至……是那进化为“幽冥白虎”的、本该属于她的武魂?
这背后,究竟隐藏着何等恐怖的阴谋?
倪露不敢再想下去。她只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巨大的蛛网之中,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摆脱那被操纵的宿命。
“露露,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许狄娜的声音,如同清泉般,将她从那混乱的思绪中拉回。
许狄娜的身体,在“百草之母”那神奇丹药的调理下,已经好了许多。
那曾经让她痛苦不堪的黑鳞病,如今已基本痊愈,只在手腕处还残留着一些极淡的痕迹,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身体的好转,也让她的心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开朗。
曾经那个病弱忧郁的贵族少女,如今仿佛脱胎换骨,脸上总是洋溢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对生命与未来的热爱。
她拉着倪露和袁菲的手,说个不停,分享着自己最近的“修炼心得”,憧憬着未来的美好。
“你们是不知道啊,我最近感觉身体里的魂力,活跃了好多呢!”许狄娜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以前我修炼一天,魂力都未必能增长一丝。可现在,我每天只要冥想两个时辰,就能清晰地感觉到魂力的进步!我爹爹都说,照这个速度下去,说不定说不定我两年之内,就能突破三十级,成为一名魂尊呢!”
“等我成了魂尊,我就能获取更厉害的魂技了!到时候,我也要像那些赛场上的选手一样,为了荣耀而战!”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了一个更加充满幻想的笑容,“如果……如果我足够努力,说不定……四十岁之前,还能成为五环魂王呢!到时候,我也算是家里三代之内修为最高的人啦!”
这个三代之内,言外之意,自然是指的是她的爷爷。她爷爷许成森曾是史莱克内院弟子,却在四十九级的时候执行监察任务,不幸牺牲。
她的话语中,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期盼,那种纯粹的、不含丝毫杂质的快乐,感染了身旁的袁菲,却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狠狠地刺痛着倪露的心。
魂宗?魂王?
这些曾经被她戴华斌视作唾手可得、甚至不屑一顾的境界,如今,却成了她遥不可及的梦想。
甚至,成了眼前这个曾经被她同样轻视的病弱少女,可以轻易展望的未来。
何其讽刺。
就在倪露沉浸在无边的自嘲与苦涩之中,几乎要被那灭顶的绝望再次吞噬时,一个轻柔的、带着几分稚嫩,却又异常熟悉的空灵女声,毫无征兆地,再次在她脑海深处响了起来。
“倪露……你在听吗?”
是百草之母!
倪露的心神猛地一震,下意识地便想回应。
但这一次,百草之母的声音,却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
不再是那种洞察一切、仿佛能抚平所有不安的温柔与神圣,而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烦恼。
“百草之母大人?”倪露在心中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您……您怎么了?听您的声音,似乎……有些心事?”
她没想到,这位在她心中无所不能的“神明”,竟然也会有烦恼?
“唉……”脑海中传来一声悠长的、带着几分无奈的叹息,证实了倪露的猜测,“没什么,只是最近,遇到了一件,有些棘手的事情,不知该如何抉择,心中有些烦闷罢了。”
“棘手的事情?”倪露愈发好奇了。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一位行走于宇宙之间、拥有着神明般力量的“命途行者”都感到为难?
“我最近路过了一个很特别的世界。”百草之母的声音缓缓响起,仿佛在诉说着一个遥远的寓言,“那个世界,很有趣,也很残酷。那里,同时诞生了两个拥有高度智慧的种族。”
“其中一个种族,我们暂且称之为‘掠食者’吧。他们天生拥有强健的体魄,锋利的爪牙,以及对杀戮的本能渴望。他们的生存方式,便是猎杀另一个种族,以其血肉为食。”
“而被他们猎杀的另一个种族,我们称之为‘贮藏者’。他们生性温和,不喜争斗,虽然也拥有不俗的智慧,但在身体素质上,却远不如掠食者强大。因此,他们只能在无尽的恐惧和躲藏中,苟延残喘,沦为掠食者餐桌上的佳肴。”
百草之母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回忆着什么,语气也变得更加复杂:“这两个种族,都感受到了我的存在,并同时向我发出了最虔诚的祈祷。”
“掠食者们祈求我,赐予他们更强健的腿脚,让他们能跑得更快;赐予他们更锋利的爪牙,让他们能更轻易地撕开猎物的喉咙。他们认为,这是他们生存的权利,是天经地义的法则。”
“而贮藏者们,他们同样祈求我,赐予他们更强健的腿脚,让他们能逃得更快;赐予他们更敏锐的眼耳,让他们能更早地发现危险。他们同样认为,这是他们生存的权利,是对抗不公命运的唯一希望。”
“倪露……”百草之母的声音中,透着一股深深的迷茫与无奈,“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作为践行【丰饶】命途的行者,我的使命,便是无私奉献。无论是掠食者,还是贮藏者,他们都是生命,他们的祈求,都是为了更好地生存下去。我没有理由拒绝他们任何一方。”
“可是……如果我同时赐福于他们,那结果会是什么?”
“掠食者会跑得更快,爪牙会更锋利;而贮藏者也会逃得更快,感知会更敏锐。这最终,只会演变成一场永无止境的、愈发残酷的军备竞赛!而他们之间不断升级的争斗,必然会波及到那个世界其他的无辜生灵,对整个世界的生态,造成难以估量的破坏!”
“但如果我拒绝他们,那便违背了我所践行的【丰饶】之道。如果我只帮助其中一方,那对于另一方而言,又是何等的不公?”
“我曾想过,或许最好的方式,就是什么都不做,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可那样,我又于心何忍?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智慧种族在另一个种族的屠戮下走向灭亡,这同样违背了【丰饶】的初衷。”
百草之母的声音,充满了矛盾与挣扎。
她继续说道:“你知道吗?倪露。我们【丰饶】命途的星神,被尊称为【药师】的存在,祂若是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吗?”
倪露摇了摇头。
“祂会毫不犹豫地,同时赐福于双方。”百草之母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因为在【药师】看来,【丰饶】的本质,便是无差别的赐予,是令所有生命都获得永恒的繁衍与兴盛。至于这种赐福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会造成什么样的争斗与毁灭,那并非【丰饶】需要考虑的事情。祂只负责播撒生命的种子,至于这些种子最终会长成参天大树,还是……会异化为吞噬一切的魔藤,那便交由命运去裁决。”
“可是……我做不到。”百草之母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自我怀疑,“我无法像【药师】那般,对生命抱有如此‘纯粹’的态度。我总是在想,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有没有一种能够让双方都得到救赎,却又不会对世界造成更大伤害的完美的解决方案?”
“或许……或许我根本就不适合走在这条命途之上吧……”
听着百草之母这番充满了哲学思辨与自我怀疑的倾诉,倪露彻底呆住了。
她从未想过,原来被她视若“神明”一般的存在也会有烦恼,也会有迷茫,也会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在两难的抉择面前,感到无助和痛苦。
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更不知道该如何给出建议。
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早已超出了她一个凡人的认知范畴。
她只能静静地听着,用心去感受着那份来自遥远星海的、属于一位“神明”的孤独与挣扎。
她尝试着,去与那份烦恼共情。
她想起了自己,曾经的戴华斌。他就像那个世界的“掠食者”,生来便拥有强大的力量和地位,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可以肆意地欺凌、掠夺那些比他弱小的人。
而那些被他欺凌的“霍雨浩”们,就像那个世界的“贮藏者”,在绝望中挣扎,渴望着能够获得反抗的力量。
如果……如果当时有一个神明,出现在他们面前,他又会如何抉择?
倪露不知道。
她只知道,此刻的她,在听完百草之母的倾诉后,心中那份因为自身遭遇而产生的怨恨与不甘,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了许多。
或许,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也没有完美的答案。
无论是人,还是神,都在各自的困境中,挣扎着,抉择着。
“谢谢你,倪露。”不知过了多久,百草之母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似乎比之前轻快了许多,“虽然你什么都没有说,但,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么多。和你聊完,我感觉,心里好受多了。”
“不用谢,大人。”倪露在心中轻声回应。
“呵呵,还叫我大人吗?”百-草之母的声音带着一丝轻快的笑意,“我叫悠蒂诗(Eutish)。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悠蒂诗……
倪露在心中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感觉自己与那位遥远的“神明”之间的距离,似乎在这一刻,被无限地拉近了。
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而更像是一个可以倾诉心事的朋友。
就在这时,赛场上突然爆发出了一阵雷鸣般的欢呼,将倪露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她抬起头,看到星罗皇家学院的那个“伪人戴华斌”,正沐浴在全场的喝彩声中,高傲地举起手臂,享受着胜利的荣光。
而他的对手,则狼狈地倒在地上,不知死活。
倪露的心,再次沉了下去。
她知道,属于她的战斗,才刚刚开始。而她要面对的,不仅仅是那个冒牌的“戴华斌”,更是她自己那充满了罪孽与挣扎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