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率领七名西军新生代战将,鲜衣亮甲出现在真定城南丘门外。
一队百余骑金使者安坐于城外凉棚,着纻丝或者棉绸盘领衫,没有一人着甲。
显然,金人是为了显示诚意。
谭初远远便迎出城来,见沈放亲自前来,心中大定道:“太尉,你总算赶来了。”
谭初朝凉棚望了望,道:“那些金人等了快三个时辰,要不要传他们过来?”
沈放早已留意到了那群胡服金人,他朝谭初点点头:“谭知军,待会儿你带他们去招贤馆安顿,传话给金人,明日转运司衙门召见。”
“可……”
“让他们等!现在是金人想见我,不是我想见他们。”
沈放撂下一句话,与李子云等继续向城内驰去。
沈放想起了那些大宋使者,千山万水赴金营,金人想见便见,不想见便晾在一边,任凭你多着急也不搭理。
如今时势逆转,金人急着派使者来真定,必然拉不出好屎来,那就让他们憋着先。
入了城,沈放命沙溢钧等人各回住处歇息,自己领了李子云向信王府驰去。
赵榛如今被软禁在信王府,昔日门庭若市,今朝门可罗雀。
穿过曹宅大门,拐过一道长廊,信王府便在眼前。
沈放与李子云刚转过照壁,却见赵榛笔挺的站在议事厅高大的门柱前,手里端着砚台,提着笔在柱子上写字。
赵榛抬头,见沈放与李子云一身鲜亮盔甲,腰挎手刀,惊得手一哆嗦,砚台摔在地上。
沈放视若未见,上前一步低头拱手拜了拜。
“臣沈放拜见殿下。”
赵榛语音有些颤抖:“卿,卿家请起。”
沈放抬起头来,望向朱漆木柱,笑道:“殿下这是做甚?”
赵榛搓着手,局促道:“闲来无事,看这副对联漆色剥落,就想着补些墨。”
沈放绕至木柱正前方,只见上书一副联:
宅心仁厚侍三朝兴五代代代忠义,
驰骋沙场破三关下五城城城无虞。
“唉,曹武惠一门忠烈,兴五代之力竭诚护佑大宋,可谓将门之典范啊。”
赵榛听闻心头一紧,却不知沈放是什么意思。
曹曚就在这个大厅外面的回廊被杀,他说这话,难道是……
“太祖太宗可谓英明神武,可数次北伐燕京,却不能下,殿下可知为何如此?”
沈放依然一副轻松温暖的笑容,在赵榛眼里却似一把出鞘的利刃,随时能夺人性命。
赵榛虽畏惧,但不能不答应,只好吞吞吐吐应道:“契丹人长于骑射,且悍勇善战。”
沈放点点头,道:“殿下说的没错,彼时契丹人不比如今的女真人弱。”
沈放叹息一声:“朝廷上下都以为女真人不过是贪图岁币罢了。就没人想想,女真人起于方朔,正是鼎盛之时,它会甘心于再签个‘澶渊之盟’么?”
“当年真宗皇帝采用寇相之策,亲自渡过黄河,于澶渊城头与众将同仇敌忾,抗击辽国大军。”
“今日之金军远盛于当年的辽军,可朝中再也没有出现另外一个寇老西了。”
“李纲少宰或许有寇老西的远见,可他不过是临事添设的少宰罢了,不单只人微言轻,更是官家两手准备的一枚备用棋子。”
“就算李少宰能调动大宋百万禁军,依臣之见,依然不能击败金人铁骑。”
“景德元年时期的禁军还是有些血气的,可如今的大宋禁军,百年无战事,武备松弛,战力堪忧。”
“且朝廷为了限制武将擅权,频繁调动换防,战场上将不知兵,兵不识将,还怎么打仗?”
“殿下,你看西军战力最强的四支军队,背嵬、游奕、踏白、龙脊,哪支军队的指挥使不知兵?”
赵榛频频点头道:“极是,极是!”
沈放直视赵榛,眼神平和:“殿下出镇真定也有些时日了,西军如何打仗,就算没亲身参与,怕也听了不少。”
“可就算西军如此忠勇敢战,却被朝廷斥为叛军,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啊!”
赵榛一震,连忙问:“是谁指使的?”
“康王殿下,当今天子呀!”
“九哥?他哪里来的资格继统?”赵榛惊呼。
自曹曚死后,赵榛便被贾平派兵软禁了起来,任何消息都传不进信王府。
连带曹歆姐弟、裘侍读以及十几个信王府近侍,吃喝拉撒都在曹宅与信王府内。
就连康王登基这等大事,亦无人通报一声。
曹宅内十几人被西军军民遗忘了。
“怎么?依殿下怀里揣着圣旨,康王就不该称帝?”
沈放背负着双手,转了头望向天空。
曹宅用青砖砌成的马头墙高两丈,将眼前的天空框成了方方正正的格子,从厅门只能望见这方寸的天空。
沈放叹了口气,道:“殿下,如今康王在孟太后以及汴京朝臣的拥护下,登基称帝。就算官家命你出镇真定时,有所交代,那也是前朝旧事了。”
“康王为何要将西军斥为叛军,除了我沈放不听话之外,更与殿下你怀里的圣旨有关。”
赵榛听了内心巨震,此事乃由李若水密奏后,官家在内廷断决而行。
派自己出镇真定,一为笼络西军,监视西军,二为未雨绸缪之计。
除了李若水之外,也就閤门袛侯秦仔、程先在场。
而除了自己之外,连李若水也不知官家给自己的圣旨上写的是什么。
难道,是那个被沈放审死的程先泄露了机密?
还是说沈放只是来试探圣旨上所载之言?
“嘿,殿下。朝廷拥谁为天子与我沈放没多大关系,我志不在此。”
“汴京解围后,孟太后曾着人发来懿旨,命殿下与李公一起回京,可是我拒绝了。”
“同时,宗老将军、李少宰与王提举也着人来劝,望我能以天下为己任,与康王握手言和,为大宋万世基业建殊功。”
赵榛脸色阴晴不定,小声道:“太尉你为何不应答?”
沈放没有回答,反问道:“殿下,你在真定时间也不短了,西军打仗如何?”
赵榛斟酌半刻,道:“将士齐心用命,太尉运筹帷幄,每战必捷。”
“嗯,没错。殿下可知,西军将士为何与大宋禁军反差鲜明?”
“许,许是将士们爱国护家之故。”
“难道禁军就不爱国护家了?”沈放反问。
赵榛面露尴尬,道:“大宋禁军亦是忠勇,只是缺了如太尉这样的统帅。”
“不!殿下您这是管中窥豹,就算我沈放能耐再大,也不足以驱使十万之众的西军将士与金人拼命。”
“那……”
“真正让将士们不惧生死的原因,正是我拒绝听从孟太后与宗泽等人劝说的缘故。”
赵榛听了很是纳闷,却不敢问原因。
沈放身上迫人的气势让他始终不敢放开了说,放开了做。
此人心思缜密又手段狠辣,当初当着自己的面杀了张灏,如今又在眼皮底下杀曹曚。
要是自己透露了半点不满或异端,没准下一个死的人就是自己。
沈放突然回转身来,双目如炬:“殿下,大宋已到了生死拐点之上,我不管朝廷臣僚或抑新晋天子如何非议,西军只会按自己的步伐前进。”
“而我沈放所行,无论当下还是将来的史家批判,都会无愧于大宋百姓。至于你赵家如何评价,由得你们说去。”
沈放言语中的蔑视尽显无疑,让赵榛后脊发凉,冷汗直流。
是不是沈放准备对自己下手了?
李子云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一脸寒霜的手按刀柄,笔直挺立。
这会儿,在赵榛眼里,李子云如同一把利刃抵住胸口,令人呼吸困难。
“奴家拜见太尉!”
身后突然响起女子清脆沉稳的声音。
沈放回过头来,见是曹歆。
赵榛如同落水者抓住了垂枝,快步小跑至曹歆身旁,颤抖的抓住她的袖口。
沈放微微躬身,拱手拜道:“曹王妃安好。”
“太尉,奴家好着呢。这偌大的宅子许久没见过活人踏入了,乍一见太尉与李郎君驾临,奴家还以为眼花了。”
“曹王妃这是何意?臣也是迫不得已呀。若不将信王殿下保护起来,难免有勘乱之人不受约束生事端。”
曹歆面不改色,徐徐应道:“如今西军威震天下,太尉手握大宋最强军队。信王与奴家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还能入太尉法眼么?”
“曹王妃,如今局势乱象丛生,臣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不过,殿下与曹王妃还是安心的待在王府里为好。”
曹歆微微的福了福,淡然道:“谢太尉关爱,军事上的事奴家也插不上话,有劳了。”
沈放点点头,看向赵榛:“殿下,臣这次拜访,为的是另外一件事。河北这一路押着上万名的皇室宗王,大都在交战中死去,包括你的父亲。”
赵榛猛然脱口而出:“我爹死了?”
“对,不单只你爹,你大哥也死在了河东。”
赵榛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攥紧了拳头哇哇大叫着。
沈放丝毫不觉得意外,可是他却止住了正在向外迈开的步子。
赵家人所作所为早已令人失去了信任、耐心,他只是有些好奇,这位传说中与马扩聚义五马山坚决抗金的皇子,会做出什么反应。
赵榛只是一味的嚎哭,攥紧的拳头早已松开,改为抱着脑袋,哭得稀里哗啦,一泻千里。
沈放与李子云对视一眼,发现李子云满眼的鄙夷之色。
看来李子云也瞧出来了,赵榛不过是宣泄情绪罢了。
沈放苦笑一声,扭头便走。
“太尉请留步!”
回头一看,依然是曹歆。
“曹王妃还有话?”
“赵榛他此前受人蛊惑,办了件愚蠢之事,可他本性纯良,太尉可否再给他一次机会?”
“哦?”沈放有些好奇,“王妃何出此言?”
曹歆突然直呼赵榛名讳,还责备他愚蠢,这还真有些让人意外。
曹歆扫了一眼依然抽泣不止的赵榛,淡然道:“既然康王将西军斥为叛军,只要有赵榛在,康王便会有顾忌,不能对西军下手。”
沈放暗笑了一声,嘴唇与脸颊跟着轻微耸动。
“奴家知道太尉不屑于借力,太尉更有这个本事不将康王放在眼里,可是太尉看重民心,更重视声誉。”
“太尉刚才提及赵榛怀里有圣旨之言,赵榛虽然未做态,但奴家却从太尉言语中听出了不屑。”
曹歆款款行至沈放面前,臻首微抬,毫不忌讳的与沈放四目相对。
“太尉既然能不顾及在押的皇族宗室,向金人发起猛攻,自然不会将一个只顾着保命的康王放在眼里。”
“可是,天下士人心向宋,太尉总不至于与天下士人为敌吧?”
曹歆眼神中无惧无畏,口中更是丝毫没将沈放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狠人放眼里。
“既然大宋已成二王互统之局,奴家权且这般说。”
“那太尉何不借天下人皆知信王主真定之势,向东南富庶之地宣扬西军的壮举、忠勇,进而洗刷叛军之名,成就更大业绩。”
沈放的眼光变得柔和。
若不是沈放穿越自后世八百年,说不得要被曹歆这番话感动,至少动摇初心。
可沈放熟悉的正是赵宋之后的八百年历史进程。
放任赵构称帝,等于将大宋数以万亿计的百姓推入火窑,大金之后是蒙元,赵宋的苟且偷安,断送的不光是他赵氏的皇权,更是汉室百姓的福祉。
沈放微笑道:“王妃所见,确实高。日后的事日后再议,金人派了使者造访,臣先去探探金人的底子再说。”
言罢,沈放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
沈放与李子云刚走,赵榛的哭泣曳然而止。
“娘子,沈放想与金人媾和么?他是甚么意思?”
赵榛的话干脆利落,谁能想到,他刚才还是一副肝肠寸断的模样。
曹歆朝赵榛侧身福了福,道:“奴家刚才冒犯殿下了。”
“这算什么冒犯,若不是娘子刚才替咱家挡住了沈放,还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出格的事呢。”
曹歆还是一副淡然模样,道:“他何须对殿下干什么出格的事,在他眼里,殿下不过是没有生命的皮影剪纸罢了。”
曹歆的意思赵榛听出来了,他哼了一声,道:“沈放当咱家是棋子,殊不知,棋子在行棋时,亦是棋手。”
曹歆抬眼望了赵榛一眼,叹道:“殿下还是小心为妙,沈放这人野心极重,别说殿下您,就是整个大宋军民,亦不足以阻挡他的脚步。”
赵榛听了心中一紧,问道:“他如此阴鹫多变,我爹和我大哥会不会就是他杀的?”
曹歆摇摇头,道:“他虽桀骜不驯,但还不至于如此不明事理。他若真敢对乾龙皇帝下手,天下人饶不了他。”
赵榛一颗心依然不能着地,疑惑的问:“他告诉我这些,却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反正殿下你已被他扣在了手心。”
赵榛一惊:“他到底想干嘛?”
“殿下,他想干嘛你别去想,最要紧的事,你如今别想干嘛。”
赵榛思忖片刻,道:“还是娘子说的在理,勾践卧薪尝胆,亦是历经十年之久。”
曹歆礼貌的福了福,道:“殿下,奴家不过是一介寻常人家的女子,请殿下莫言再称‘娘子’了。”
赵榛一愣:“你叔父还有你爹不是……”
“我爹九死一生,我叔父更是死在了隔壁的走廊之中,若殿下不想把命丢在这儿,就低下你的头颅。”
赵榛愕然,抬眼望去,曹歆娇小的身躯,似乎藏了一头野兽,一双眼睛,温柔中射出比尖刀还锋利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