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买的翡翠烟嘴在暮色里泛着光,雕工倒是考究,瞧着像玉器行老师傅的手笔。
装了滤嘴后,烟味果然柔和许多,连抽三口都不呛嗓子。
拐进南锣鼓巷时,他特意左右扫了两眼,这才从贴身口袋的夹层里摸出用油纸包好的猪下水。
“老何!又置办烤鸭又拎酒坛子,还揣着荤腥,这是发年奖了?“
前院里正伺弄茉莉花的阎埠贵直起腰,眼珠子已经黏在了油纸包上。
隔着两层黄草纸,全聚德烤鸭的油香还是直往人鼻子里钻。阎埠贵抽抽鼻子,立马断言:“全聚德的手撕鸭,错不了!“
“柱子刚评上八级炊事员,雨水最近又馋肉馋得慌,多买些备着。“
何保国把油纸包往军大衣里藏了藏,“您忙着,我先回屋了。“
可阎埠贵哪能放过这机会,眼珠一转又堆起笑:“我家还剩半坛子陈酿,晚上咱老哥俩……“
“改日!“何保国脚下生风。他可记得清清楚楚,原主记忆里这位三大爷的“陈酿“,十回有八回是凉水兑酒精,喝三碗都找不着北。
眼看到嘴的鸭子飞了,阎埠贵垮着脸嘀咕:“小气劲儿……“
何家晚饭摆上桌时,何雨水差点蹦起来——三道硬菜齐刷刷冒着热气:两只油光锃亮的烤鸭占去半张桌,爆炒猪肚在青椒堆里打滚,肥肠炖得颤巍巍直晃悠,配着蛋花飘香的白菜汤,还有一笼屉雪白的富强粉馒头。
这排场,比胡同口王主任家年夜饭还体面。
“爸!哥!你们看!“
小姑娘捏着鸭腿直转圈。傻柱咧着嘴直乐,他刚在食堂捶了许大茂那孙子,回家又有好酒菜,美得直哼跑调的《沙家浜》。
好景不长,院门突然被拍得震天响。
许大茂他爹许富贵两口子黑着脸闯进来,身后还跟着鼻青脸肿的许大茂和他妹许招娣。
“老何!管管你家傻柱!“许富贵指着儿子青紫的右眼眶,“看看把我家大茂打的!“
何保国瞥了眼“国宝“造型的许大茂——右眼乌青像戴了眼罩,脸颊肿得发亮。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准是这小子见不得傻柱升职,又跑去炊事班找不痛快。
许招娣缩在最后头,存在感比盆栽还不如。也是,在许家这种重男轻女的户头,她这个丫头片子连上桌吃饭都难,更别说替哥哥出头。
许富贵盯着桌上的烤鸭直咽唾沫,却还记得正事:“今儿必须给个说法!“
“你们家傻柱也太过分了吧!“许母气得直拍大腿。
“傻柱是你们能喊的?那我管许大茂叫傻茂不过分吧?“
何保国端着搪瓷缸子呷了口茶,“小年轻闹着玩罢了,再说我家柱子什么脾气我清楚,要不是傻茂先撩闲,他能平白无故动手?“
许大茂在旁听得直咬牙,傻茂这外号要是传出去,他还要不要在轧钢厂混了?许富贵两口子更是气得直翻白眼。
傻柱倒乐得直拍桌子:“许叔许婶,要我说你们家傻茂就是欠收拾,那张嘴跟茅坑似的又臭又脏!“
“说了多少遍我不叫傻茂!“许大茂急得直跳脚,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正闹腾着,聋老太太拄着拐棍晃悠进来,后头跟着三位大爷和看热闹的贾家母子,乌泱泱堵了满院子。
大伙儿听说是傻柱又揍了许大茂,倒没觉着稀奇。
许富贵两口子见占不着理,梗着脖子嚷嚷:“老何,你看大茂这脸肿的,你们家柱子下手也太黑了!“
刘海中往前蹭了半步:“老何啊,不是我说你,柱子这脾气确实该收收了。“
这老刘向来跟许富贵穿一条裤子,偏帮着说话也不奇怪。
“傻茂自己找不痛快,柱子就给他松了松筋骨。“
何保国往藤椅里一靠,翘着二郎腿直嗤笑。
聋老太太和易中海自然向着自家人,阎埠贵缩着脖子装鹌鹑,贾张氏母子倒是破天荒没落井下石。
最后许家人臊眉耷眼地走了,许富贵临走前那眼神,活像要往何家门槛上泼狗血。
聋老太太被易中海媳妇搀着回去用饭了,老易却拎着半瓶二锅头折返回来。何保国心知肚明,原身跟这位壹大爷素来交好,眼下刚穿过来,面子上总得过得去。
易家今儿个伙食不赖,青花瓷碗里盛着油亮亮的红烧肉,糖醋鱼浇的芡汁能照出人影。
老太太跟一大妈前脚刚走,何保国后脚就摸出个粗陶碗:“壹大爷,南锣鼓巷数您工级最高,走一个?“
“柱子都八级炊事员了,我这六级钳工可不敢当。“老易嘴里推辞,酒碗却实诚地碰了过来。
两杯下肚,话匣子就收不住了。
傻柱跟雨水早撑得直哼哼,两只烤鸭大半进了肚,尤其是傻柱,一个人就造了整只鸭子。
易中海到底年纪大了,三两猫尿下肚就晃悠着要倒。
何保国让傻柱搀着人回去,自己灌了两大缸子酽茶解酒。摸着兜里最后一点茶叶沫子,他暗自嘀咕:这年月想喝口像样的茶,比登天还难。
四九城百姓管茶叶渣滓叫高沫或高碎,也有人戏称劳保茶。
说白了就是茶庄筛茶时漏下的碎末,虽上不得台面,可茶叶底子还是好的,不过碎成了渣。
茶庄为照顾老主顾面子,便美其名曰“高级茶末“低价售卖,让寻常人家也能尝个茶香。
何家存的那点茶叶渣还是原主置办的,眼下彻底见了底。
何保国呷着茶汤盘算,明儿得去趟茶庄多囤些。烟酒是断不能缺的,茶叶也得备上,总不能太亏待自己。
既然穿到这苦日子里,但凡手头宽裕些,自然要过得舒坦点。
先顾好自己,再匀出心神照看那对便宜儿女。
傻柱眼看着成年,过两年说门亲事分家单过便是。
麻烦的是何雨水,这丫头年纪还小。等自己续弦娶个厚道媳妇,当后妈的若本性不坏,雨水往后也就有着落了,用不着他这个当爹的成天操心。
一杯茶下肚,何保国烧水烫了脚就睡下了。
本想痛快洗个澡,可家里沐浴实在麻烦,还是抽空去趟澡堂子罢。
次日天刚蒙蒙亮,傻柱已在灶间张罗早饭,小雨水还赖在床上不肯起。
对何保国而言,这起床时辰算早的了。
他穿好衣裳洗漱时,正撞见老易捂着脑袋从屋里出来——昨儿老易喝高了,这会儿宿醉未醒。
“老易啊,你这酒量还得练!“何保国打趣道。
“可不敢再贪杯了。“老易苦着脸摆手。要论酒量,院里除了何保国,刘海中、许富贵之流都不及他,阎埠贵更是三杯就倒。
“真不打算回轧钢厂了?“老易又问起这茬。何保国照旧含糊带过,真要回厂里,哪会错过评工级的好事?可没个营生终究不妥,既怕邻里说闲话,更碍着续弦大事。
“柱子在厂里已能独当一面,我打算去鸿宾楼谋个灶上差事,好腾出手照应雨水。“何保国随口扯了个由头。
鸿宾楼是京城老字号,掌勺的马三刀既是傻柱的师父,又与原主颇有交情。
凭他这手艺和人脉,去鸿宾楼当厨子还不是手到擒来?况且东家要是听说他要来,怕不是要敲锣打鼓欢迎。
老易听罢直说这差事体面。正说着,傻柱端来早饭,何保国便止住话头。饭后送雨水去幼儿园,再看着傻柱骑车上班,何保国这才踱着方步往鸿宾楼去。
后厨里,马三刀听说何保国要来上工,乐得直拍大腿:“老何你能来,可是解了燃眉之急!“这马师傅四十来岁,身板结实,精于川菜,个头比何保国稍矮些,一双眯缝眼透着精明。
入职手续办得极顺当,当日何保国便成了鸿宾楼的厨子,月钱暂定四十元。趁着灶上清闲,马三刀领着他认门:“咱这儿最拿手的是扒、炸、烧、焖、烩、熘、炖、爆这些功夫,尤其全羊席名震京城——单只羊身上物件,就能鼓捣出沙锅羊头、迎风扇、龙门角等一百二十多道菜式,道道不重样!“
“沙锅羊头可是门绝活!“
马三刀竖起大拇指,“这菜讲究刀工火候,佐料配比半点马虎不得。“
何保国倚着灶台嗤笑:“老马你这就考校我了?不外乎把白汤煨透的羊头肉拆成细丝,过沸水去浮沫,再码进砂锅添上老母鸡汤、鸭油葱花~“
鸿宾楼的招牌菜他闭着眼都能数个遍,原主记忆里存着菜谱,他自己前世也摸过几年锅铲。芫爆散丹的火候、红烧牛尾的收汁、独鱼腐的嫩滑、烧蹄筋的软烂,乃至鸡茸鱼翅的鲜香、白崩鱼丁的洁白、八珍燕盏的讲究、金钱虾托的酥脆,这里头的门道他门清。
就说那独鱼腐,取的是鱼白精髓,非得用活蹦乱跳的刀鱼或鳜鱼,取肉打成鱼胶,入口比豆腐还嫩三分,鲜得能掉眉毛。
论起耍嘴皮子讲菜,何保国在马三刀跟前半点不怵。
可真要掂起大勺,他现下还比不过人家。不过假以时日——少则月把,多则仨月,他敢拍胸脯说手艺绝不输马三刀。
……
晌午时分,何保国拎着铝制饭盒晃出鸿宾楼后厨。
今儿头天当值,顺点“边角料“不算啥。盒底铺着三两块红烧肉并几块鸡肉,上头盖着素菜。
傻柱在厂里有食堂,可幼儿园的伙食……何雨水见到肉星子眼睛都亮了。肥瘦相间的肉块闪着油光,鸡肉泛着金黄,小丫头筷子使得飞快。
何保国早就在后厨垫过肚子了——灶上当差哪有饿着的理?可带饭盒回家另说。
“吃完了?“见饭盒见了底,他叼着牙签问。
“饱啦!“雨水抹着油嘴直点头。
“洗碗去。“
小丫头瞪圆了眼:???
何保国可不含糊。娇养孩子要不得,这年头谁家不是娃娃当半个劳力使?雨水不情不愿端着饭盒去水槽,他抱着胳膊在旁边监工。
“没洗净!重来!“
“这油星子还挂着!“
“再洗!“
小丫头搓了七遍,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何保国才勉为其难放过她。几块肉换来一堂劳动课,值当。
回笼觉是雷打不动的。何保国背着手踱回家,原主就是个偷懒耍滑的主,他可得把“光荣传统“发扬光大。棉被一蒙头,管他窗外日头高照。
睡醒再晃悠去上工,遇见街坊四邻,亲近的递根烟寒暄两句,看不顺眼的直接当空气——这日子,舒坦!
刚从胡同里拐出来,踏上宽阔的马路,冷不丁就有几辆自行车叮铃铃地掠过眼前。
要说四九城的自行车,那可真不算少。
早在新中国成立前,这儿的自行车就超过十万辆了。
如今整个四九城,怕是有二十万辆都不止。
这个数字听起来不算少,可跟四九城几百万人口比起来,不过是沧海一粟。
所以眼下这个年月,能拥有自行车的终究是少数人。
“是时候置办辆自行车了。“何保国心里头琢磨着。
有了自行车,出门既体面又方便,连说亲都容易些。
就说每天去鸿宾楼当差,再接送闺女上下学,有辆自行车能省多少事。
关键是眼下还没到凭票供应的年代,买自行车倒不用自行车票或者工业券,兜里有钱就能提车——当然,前提是能抢得到。
毕竟现在自行车牌子就那么几个,每个厂子的产量也高不到哪儿去。
至于价格嘛,大概一百五十块上下就能拿下。
可问题是,好多人攥着钱在供销社门口排长队,但凡有新车到店,眨眼就被抢光了。
要说买自行车的钱,何保国倒是不愁。哪怕买十辆八辆普通款,只要不是顶贵的型号,他也能痛快掏钱。
可钱再多也架不住没货啊。
不瞒您说,这年月买自行车跟摇号似的,得排队等上几个月都是常事。
要说最吃香的牌子,还得数永久牌。
何保国记得清楚,1952年也就是明年,永久牌的年产量能到三万辆左右,具体好像是两万八千辆,差不多占了全国总产量的三分之一,今年估计得少些。这意味着什么?
就算把全国产的自行车都运到四九城来,也填不满这个窟窿。
所以啊,这年头想买自行车,光有钱可不成。
何保国暗自叹气,看来非得托人找关系不可了。
真是造化弄人!
买个自行车都得走后门,这叫什么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