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密斯和他的“友谊之船”带着交换来的丰厚毛皮和烟草顺流而下,留下部落沉浸在一种复杂难言的气氛中。闪亮的铁斧、锋利的矛头、厚实的铁锅被分发下去,确实带来了便利。劈柴变得轻松省力,煮食不再受陶罐容量的限制。年轻猎人们,尤其是鹰眼,对新获得的铁箭头爱不释手,期待着在下次狩猎中大显身手。小鹿裹着那条鲜艳的羊毛毯子,在同伴羡慕的目光中走来走去,时不时掏出那几颗五彩玻璃珠对着阳光把玩。
然而,云雀之声的警告和酋长强熊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忧虑,如同河面上久久不散的阴云。那份被强熊刻意忽视的、关于下游白人定居点扩张的零星传言,很快变成了近在咫尺的轰鸣与伤痕。
最初是声音。
鹰眼带着狩猎队前往部落西侧那片茂盛的橡树林——那是鹿群常去饮水的地方,也是强熊明确划定的核心猎场边缘。还未靠近,就听到一阵阵刺耳的、持续不断的“咔嚓!轰隆!”声,粗暴地撕裂了森林原有的和谐乐章——鸟鸣、风声、树叶的沙沙声都被这噪音无情地淹没。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木屑的辛辣气息,还有一种……陌生的、属于钢铁和汗水的味道。
他们潜伏在灌木丛后,眼前的情景让鹰眼和伙伴们血液几乎凝固。
曾经郁郁葱葱的森林边缘,像被巨大的野兽啃噬过一样,出现了一大片刺眼的空地。数十棵几人合抱的古老橡树、山毛榉倒伏在地,粗壮的树干被随意丢弃,枝桠狼藉。被砍伐后留下的树桩,如同大地裸露的、流着树脂泪的伤口,突兀地指向天空。一群穿着粗布衣服、汗流浃背的白人壮汉,正挥舞着从史密斯那里换来的、闪着寒光的崭新铁斧,疯狂地砍伐着。更远处,几座简陋但结构坚固的原木小屋已经初具雏形,烟囱里冒着黑烟。
“他们在……砍伐‘鹿饮水之林’!”一个年轻猎人声音发颤,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那是我们的猎场!强熊酋长说过,那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鹰眼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头顶,握紧了手中的弓箭,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想起史密斯那张堆满笑容的脸,信誓旦旦的“绝不侵犯贵部落神圣的猎场和祖传的土地”。谎言!赤裸裸的谎言!这刺耳的砍伐声,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那个“友谊”的承诺上。
“住手!”
鹰眼再也按捺不住,怒吼一声,从灌木丛后猛地站起,张弓搭箭,锋利的铁箭头寒光凛凛地对准了离他最近的一个伐木工。其他年轻猎人也纷纷现身,石矛和弓箭对准了那群惊愕的白人。
砍伐声戛然而止。伐木工们停下手中的活计,警惕地看着这群突然出现的、愤怒的印第安猎人。一个像是头目的、满脸横肉的白人壮汉走上前,他腰间别着一把短柄斧,毫无惧色,甚至带着一丝轻蔑。
“嘿!红皮肤的!你们想干什么?这里是政府允许开垦的土地!我们合法买的!”他操着浓重的口音,用生硬的、命令式的语气吼道。
“土地?”鹰眼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他指向倒下的巨树和远处的木屋,“这是莫西干的土地!是我们的猎场!你们的斧头在砍伐我们的生命线!停下!立刻离开这里!”
“离开?”那白人壮汉嗤笑一声,双手叉腰,“小子,看看你手里的玩意儿,再看看我们的人数!还有这个——”他得意地拍了拍腰间的斧头,又指了指远处木屋旁倚着的几支燧发枪,“讲道理?还是想尝尝铁和铅的滋味?识相的就滚开!别妨碍我们干活!”他身后的伐木工也纷纷拿起斧头或棍棒,面露凶光,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冲突一触即发。鹰眼和伙伴们虽然愤怒,但面对人数更多、且可能有火枪支援的白人,强行冲突绝非明智。就在僵持不下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小队穿着深蓝色制服、佩戴着闪亮铜扣和肩章的白人士兵赶到了。为首的军官骑在马上,神情冷漠,居高临下地扫视着对峙的双方。
“怎么回事?为什么聚集在这里?”军官的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冰冷。
白人壮汉立刻换上谄媚的表情,指着鹰眼他们抢先告状:“长官!这些印第安人拿着武器威胁我们!阻碍我们合法开垦土地!我们可是交了钱的良民!”
军官锐利的目光转向鹰眼:“他说的是真的吗?你们为何持械聚集?”
鹰眼强压怒火,放下弓箭(但并未收起),用尽可能清晰的语言解释:“尊敬的士兵,我们并非威胁。这片森林是我们的传统猎场,是酋长与史密斯先生约定不可侵犯之地。这些人肆意砍伐,破坏了猎场,驱赶了猎物。我们只是要求他们停止破坏,离开我们的土地。”
“约定?什么约定?”军官皱了皱眉,显得有些不耐烦,“史密斯先生代表的是贸易和友好。至于土地……”他指了指白人壮汉,“他们有殖民地土地管理所颁发的开垦许可。这片区域,已经不在你们部落的‘保留’范围了。”他的话语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明显偏袒白人一方。
“不在保留范围?”鹰眼愣住了,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这不可能!酋长从未同意过!”
“文件就是法律,年轻人。”军官冷冷地说,显然不想多费口舌,“我不管你们有什么口头约定。现在,带着你的人离开。不要妨碍合法劳作。否则,我将以妨碍秩序和威胁公民安全的罪名逮捕你们!”他的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身后的士兵也端起了火枪。
鹰眼和伙伴们看着黑洞洞的枪口,看着军官冷漠而偏袒的脸,再看看白人伐木工们得意洋洋的表情,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和无力感淹没了愤怒。他们手中的弓箭和石矛,在冰冷的火枪和所谓的“法律文件”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最终,鹰眼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走。”他深深地、充满恨意地看了一眼那被砍伐的林地、那正在建造的木屋、那趾高气扬的白人壮汉和冷漠的士兵,带着满腔的愤懑和不甘,转身消失在森林中。身后,那刺耳的砍伐声再次响起,如同嘲弄的鼓点,重重敲打在每一个年轻猎人的心上。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几天后,部落北面靠近大河的一处神圣墓地也遭到了亵渎。几座古老的、覆盖着兽皮和贝壳装饰的祖先坟茔被粗暴地挖开,陪葬的贝壳珠、石器和象征性的小物件被洗劫一空,散落一地。坟茔周围用于祭祀的石圈被推倒,刻有祖先图腾的石碑被砸碎。现场只留下几个深深的、带着白人靴子印记的泥坑和一片狼藉。负责看守墓地的老人发现后,悲愤交加,当场昏厥过去。
消息传回部落,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瞬间炸开了锅。这一次,连最倾向于与白人合作的年轻人也彻底愤怒了。亵渎祖先的安息之地,这是比侵占猎场更不可饶恕的罪行!是对部落灵魂最恶毒的践踏!
“这是恶魔的行径!”
“史密斯!那个骗子!他的承诺比腐烂的树叶还不值钱!”
“必须让他们付出代价!”
群情激愤,年轻的猎人们纷纷拿起武器,叫嚷着要去下游的定居点讨个说法,甚至不惜一战。强熊的脸色铁青,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手中的烟斗斧柄几乎要被捏碎。连一向平静的云雀之声,此刻也紧闭双眼,干枯的手指紧紧攥着那串记录着古老盟约的贝壳珠腰带,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因极致的悲愤而微微颤抖。
就在这怒火即将失控喷发之际,那艘熟悉的、涂着蓝白颜色的木船,再次逆流而上。威廉·史密斯,依旧带着他那标志性的、仿佛能融化坚冰的“诚恳”笑容,站在船头。只是这一次,他的笑容在部落成员充满敌意和愤怒的目光注视下,显得有些僵硬和勉强。
他一下船,就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肃杀气氛。他立刻做出极其沉痛和愤怒的表情,快步走到强熊面前,深深鞠躬:
“尊敬的强熊酋长!我刚刚听闻了那些令人发指的暴行!亵渎神圣的墓地!这简直是魔鬼的作为!我代表总督府,代表所有正直的定居者,向您和整个莫西干部落表达最深切的悲痛和最强烈的谴责!”他的语气听起来情真意切,充满了“义愤填膺”。
“谴责?”强熊的声音冰冷如铁,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史密斯,“史密斯先生,你的‘和平共处’在哪里?你的‘尊重土地和习俗’在哪里?你的‘上帝的誓言’又在哪里?!猎场被毁,祖先的安眠之地被践踏!这就是你们带来的‘友谊’?!”他每问一句,声音就提高一分,压抑的怒火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史密斯连忙摆手,脸上堆满了“无辜”和“痛心”:“酋长!请您息怒!请听我解释!那些破坏猎场、亵渎墓地的败类,绝不是我们政府的代表!他们是混进移民队伍里的不法之徒!是贪婪的、无视法律的流氓!总督大人对此也极为震怒!已经下令严查严惩!”他喘了口气,语气变得更加“推心置腹”,“但是,酋长,您也看到了,移民越来越多,难免鱼龙混杂。仅仅靠谴责和愤怒解决不了问题!我们需要更有效、更清晰的规则!来保护双方的利益,避免此类悲剧再次发生!”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随从手中接过一个卷起来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羊皮纸卷。他小心翼翼地展开,露出一张手绘的草图。上面用黑线粗略地勾勒出河流、山脉的轮廓,并用不同的符号标记出一些区域。
“您看,酋长,”史密斯指着地图,语气变得“理性”而“务实”,“为了避免误会和冲突,我们需要一份更明确的协议。这份草图,标注了我们双方活动的区域。这些肥沃的河谷和平原(他用手指划了一大片靠近河流的区域),更适合定居和农耕,划归我们管理和开垦。而这些山地和林区(他手指划过一片相对贫瘠、面积明显缩小的区域),则是贵部落神圣的、不可侵犯的保留地,你们的猎场和家园将得到绝对保障!白纸黑字,有我们双方的印记,有总督府的印章,法律会保护它!这样,那些不法之徒就再也不敢越界了!”
强熊和长老们凑近地图。草图画得粗糙而模糊,河流的走向、山脉的位置都与他们认知的祖地相去甚远。史密斯口中那“不可侵犯的保留地”,范围被压缩到了贫瘠的山丘和密林深处,将部落世代赖以生存的肥沃河畔、主要的猎场、渔场,甚至包括那处被亵渎的墓地所在区域,都划在了“可开垦”的白人区域内!这哪里是保障?分明是赤裸裸的掠夺和圈禁!
“这地图是错的!”一位熟知地形的长老忍不住怒斥,“鹿饮水之林在河这边!还有鲑鱼洄游的浅滩!还有祖先沉睡的山谷!它们都被你划到白人的地盘里去了!”
“这范围太小了!根本养活不了部落!”另一位长老也激动起来。
强熊盯着那幅意图昭然若揭的草图,又看向史密斯那张此刻显得格外虚伪和精明的脸,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他明白了,猎场的破坏、墓地的亵渎,绝非偶然,更像是精心策划的、逼迫他们就范的手段!这个史密斯,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他们的土地!之前的“友谊”和“贸易”,不过是麻痹他们的烟雾!
“这份‘协议’,”强熊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却努力保持着最后的克制,“模糊不清,范围错误。它不是在保障我们的土地,而是在夺走我们的生命之源。莫西干人绝不会在这样的东西上按下手印!”
史密斯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了,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阴鸷和威胁。他收起地图,语气也冷了下来:“酋长,我很遗憾您这样理解。但请您认清现实。移民的浪潮无法阻挡,这是‘文明’的进程。这份协议,是总督府基于现状和未来,提出的‘最优解’。它能最大程度地避免流血冲突,保障你们部落的延续。”他向前一步,声音压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想想那些士兵,想想那些越来越多的、带着火枪的移民。拒绝它,意味着什么?你们真的准备好用弓箭和石矛,去对抗整个国家的意志和力量吗?总督府是怀着‘最大的诚意’和‘善意’在寻求一个和平的解决方案。请不要辜负这份‘善意’,让事情滑向无法挽回的深渊。”
他不再看强熊铁青的脸,目光扫过周围愤怒却难掩恐惧的族人,最后落在远处沉默伫立、眼神仿佛能穿透一切的云雀之声身上。他的目光在她手中那串古老的贝壳珠腰带上停留了一瞬,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酷的弧度。甜言蜜语已经失效,赤裸裸的威胁和利诱才是最后的底牌。
部落的怒火被史密斯的威胁生生压住,转化为一种沉重的窒息感和绝望。鹰眼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看着酋长强熊在巨大的压力下痛苦挣扎的脸,看着族人眼中交织的愤怒与恐惧,第一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白人的“友谊”早已腐烂,他们带来的不是蜜糖,而是包裹着毒药的铁钩。而他们的“法律”和“文件”,不过是掠夺的遮羞布和锁链。裂痕,已经从土地蔓延到了部落每一个人的心上,并且正在迅速扩大为难以逾越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