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榴火,山涧泉漱。
自鸡鸣寺归来半月有余,红云庙内紫气氤氲,六角飞檐下的龟甲不时作响。
这日,山崖边,凉风拂过。
“师弟。”青萍看着睁眼的许戒甲,道:“云鹤师兄叫我们去大殿,听传音符的震颤,怕是出了变故。”
“有师兄陨落了?”
“未曾。”
“没人死,那就不叫事故。”
许戒甲缓缓收功,座下青石蒸腾白雾,如蛟龙归海,尽数没入浑身百窍。
自归山以来,他日夜苦修《云隐无相诀》,此法讲究“形随雾化,神与云游”,与剑修“人剑合一”殊途同归。
念及宿永怀习剑十载,犹未臻至境,不由暗叹仙路迢迢。
“走吧师姐。”
“嗯。”
.................
红云庙,大殿。
六尊石鹤口吐青烟,云鹤端坐云床之上,指尖雷光隐现,在雾气中勾勒云纹。
“见过师兄。”
“坐。”
许戒甲择一蒲团趺坐。
殿中四人,除去暂歇的三个师兄,只有重明未至。
一时盏茶过去,无人入殿。烟上云鹤忽地睁眼,望向坐下许戒甲、青萍、尤玉三人道:
“师傅将要闭关冲击金丹。”
“金丹?”
“好事啊!”
“可庙外邪事丛生,恐非吉兆。”他袖袍一挥,雷光炸开云雾,化作一面水镜悬于半空。
镜中景象流转,显出三处邪地:
定睛一看。
有枯井生水,黑雾翻涌,夜半时有幽魂爬出,哀嚎不绝;
有荒村古树,高约三丈,枝桠倒悬干尸,树结人面、狐面、虎面三果,妖异非常;
有诡异血河,蜿蜒数里,河水腥红似血。村民拿之灌溉,庄稼干枯而死,挖开作物,却见一朵五瓣红花;
“永怀师弟今日刚回,这些都是他与我说的。”云鹤再挥袖袍,水镜破碎,他望向坐下三人,“师傅突破金丹是大事,庙宇周边不可有阻拦之物。”
他虚空一点,造生雷芒:
“我不日就走,力着清除邪异,你等好生修行,庙中事务皆听重明师弟的。”
“遵大师兄令。”
“善。”
云鹤重新闭目,凝神静息。
许戒甲心里有些不安,但短时也无力作为,他心里笃定学会云隐无相诀就跑。
他看向青萍,道:“宿师兄回来了,一同去看望吧。”
“好。”
...............
偏院。
竹帘半卷,药香氤氲。
屋内古朴纯简,没有画册,屏风,只有床、桌、碗筷。
“人来了就好,还带东西干什么。”宿永怀卧在床上,面色苍白,显然江村一行,叫其身心疲倦。
“一点心意。”
许戒甲将血蚌磨成粉,用水一冲,喂给师兄喝下。
“水河里拿的吗?”
“是。”
“好运气。”宿永怀将水喝下,又笑道:“倘若那时我心狠一些,或许也似师弟这般得宝了。”
“师兄顾全大局,师弟我才是因私独行。”
“哈哈哈哈。”
宿永怀笑的很开心,不过肺腑一鼓,脸色骤然一紧。
“哎呀,你俩个!”青萍将竹簪拿下,叫其化作青蛇,对着宿永怀喷吐云雾。
片刻,他脸色又红润起来。
“师姐厉害。”
“永怀师弟.....”青萍望着宿永怀这般模样,联想云鹤先前的话,问道:“外面很乱吗?”
“乱。”
“如何乱?”
许戒甲接问。
先前在鸡鸣寺耽搁许久,但也从地母宗事上看出些来。近的不说,光是灵羽御兽门入侵南疆,无人调解。就足以看出地母宗威严不似当年。
且前些日子。
那大日寺的分支,都敢抗法为恶。
一个界主创下的宗门,本该执牛耳,可当下却.....
宿永怀倚着床栏,指尖轻叩碗沿。“云鹤师兄可说过江村那颗古树?”他忽而问道。
“师兄受伤正是因这事?”
“嗯。”
宿永怀眼神绝望,低声道:“那树上结有三果,风吹不落,火烧不裂,且树下趴着狐、虎、人三怪。我和其余两个师兄去时,江村的村民已然死伤大半。”
许戒甲皱眉道:“师兄三人,都未曾拿下此树?”
“这树自池锦祖师时就在,我等又有何手段.....”宿永怀五指蓦的一攥,厉声道:“三年前我去江村驻扎时,就觉此树寒冬开花不正常,可庙中也无人听我话语!”
“村民死伤可重?”青萍忽问道。
“村中三百八十六人,死伤两百余人,如今都已迁至洪工村中,暂避古树锋芒。”
“唉,如今之计,只有等师傅突破金丹。”
青萍说完话后。
许戒甲和宿永怀表情不一。
金丹——
窍穴打通,周身灌溉先天之气。
之后则可尝试内合天地,感悟自然,将神魂化作胚胎,先天之气做外壳,化作鸡子。
其所凝聚的丹丸之物,则号称金丹。
寻常,千百筑基,或可出一金丹,洪冬荣亦是千百分之一。
片刻,青萍也意识到气息凝重,笑着打断道:“云鹤师兄近日修为渐深,或许要不了多久,便能成就筑基,届时可是我庙中一大喜事了。”
“是极,是极。”
二人皆笑,唯独许戒甲眸中古波如井。
.................
外面乱,庙宇静。
自探望宿永怀后,许戒甲便闭门不出,整日于山崖边苦修《云隐无相诀》。此法有三境,雾隐、云变、无相,他如今只要学得雾隐,便可脱离困境。
可雾隐需观云——
每日辰时,观山间云雾变化,记录九种云态于玉简,再借此悟得“云无常形”之理。
此法酷似古修,身融自然,借天地而顿悟。
但许戒甲悟不出。
任凭他如何运转心法,周身白雾聚了又散,始终无法真正与云雾相合。
他也并非未曾求助。
宿永怀曾道:“学剑,需以身驾剑,你得压住它。”
许戒甲照做,以法控云,试图探寻融合之机,然终究效果寥寥,遂至于一旁。
“呼——”
许戒甲长吐一口浊气,睁开双眼。
山风拂过,他衣袍猎猎,却始终差了那一丝“身随雾,身化雾”的玄妙。
“宿师兄习剑十年,方得剑气如虹;我这云隐无相诀,又岂是朝夕可成?”
“可我时间不多,且龙涎还余一半。”
“需寻巧路。”
他喃喃自语,目光却不自觉望向后山那座木塔。
“回来许久,倒是忘了拜访邓前辈了。”
许戒甲起身,袖袍一振,刚要踏着石阶向后山行去,可转念一想,又回去一趟,指挥杂役造轮椅,备些野货、茶叶,这才匆匆复返上山。
木塔古朴,檐角悬挂龟甲,山风拂过,却无半点声响。
许戒甲立于塔前,将礼物放置一边,恭敬作揖:“弟子许戒甲,求见邓前辈。”
“吱呀——”
木门无风自开,内里传来沙哑声音:“进来吧。”
塔内昏暗,唯有孤烛摇曳。邓扶光盘坐蒲团上,身形枯瘦如松,正摆弄着一局残棋。
“可是修行有了障碍?”老翁头也不抬。
“啊。”
许戒甲有些愕然,但旋即探出指头,上悬着一缕雾气:“弟子近日学雾法,书上讲雾是水汽凝结,聚散无常。可弟子观山间云雾数月,却始终参不透'无常形'的真意。”
许戒甲躬身:“请前辈指点。”
邓扶光落下枚黑子,棋盘忽地泛起涟漪,化作一面水镜。镜中映出许戒甲修行时的景象。
白雾聚散,却始终差了一丝灵韵。
“云从龙,风从虎。”邓扶光淡淡道,“你只知'身化云雾',却不知'心随风动'。”
许戒甲一怔:“弟子愚笨,求前辈明示。”
罢了。
都是亏欠你们的.....
邓扶光默言,而后抬头:“云无根,却可遮天蔽日;雾无形,却能润物无声。你强求云雾按你的心意变化,反是下乘之法。”他的声音忽远忽近:“你可知古修?”
许戒甲摇摇头:“弟子不知,望前辈指教。”
“古修,不修道法,反融天地,感悟自然。”他指着空中漂的云彩,道:“自然是母,道法是子,我等如今弃母学子,反到是走取巧之法。”
“........”
许戒甲不知何意,遂低头不言。
“有时间,多看看书吧。”邓扶光叹息一声,遂道:“古修不修道法,你说,他们的力量是如何而来?”
“.........”
沉默许久,邓扶光本欲叹气,却见许戒甲道:
“心。”
“对!世间万法,皆需由心驱使。”话音未落,他枯瘦的指尖忽地点在许戒甲眉心。
“嗡——”
许戒甲只觉灵台一震,周身毛孔舒张,竟不由自主地化作一团白雾,随风飘散。
下一瞬,他又于丈外凝形,恍若梦境。
“这......”
“云无常形,水无定势。”邓扶光收回手指,面带微笑说到:“礼物我收下了,明日你推我至云崖一趟,我教你如何用“心”学法。”
“是。”
许戒甲深深一拜,退出木塔。
夕阳下,他摊开手掌,一缕雾气在指尖缭绕,忽聚忽散,竟比往日灵动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