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甡感觉到皇帝的视线如同冰冷的刀锋,在他身上来回刮过,仿佛要剥开他的官袍,审视他皮囊下的灵魂。
“吴卿……”朱明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可这种平静却比怒吼更令人心悸。
“朕记得,当年魏阉权倾朝野,九千岁名号响彻天下,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唯卿敢推动“逆案”的制定。”
他提起了一件尘封的往事,一件吴甡政治生涯中最为“刚直”、也最为惨烈的旧事。
听闻此言,吴甡心中稍定,强自镇定道:“臣……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分内……分内之责而已。”
“分内之责?”朱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尖锐到刺耳的嘲讽。
“如今闯逆僭号,兵锋已破潼关,太原旦夕可下,神京危如累卵,吴卿的‘分内之责’又该如何尽?”
吴甡身体剧颤,额头的冷汗瞬间渗出,沿着鬓角滑落:“臣……臣等自当戮力同心,共御国贼,保……保社稷……”
“戮力同心?共御国贼?”
朱明猛地打断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那笑声在空旷压抑的殿内如同夜枭啼鸣,令人头皮发麻。
“吴甡,收起你那套腐儒的酸文假醋,朕现在要的不是空谈,是刀!是能斩断乱麻的快刀,是能勒住闯贼东征铁蹄的绞索。”
吴甡被这毫不留情的斥责和皇帝身上陡然爆发出的戾气压垮,“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只见他官帽歪斜,声音带着哭腔的颤抖道:“臣……臣愚钝无能,请……请陛下明示!”
朱明俯视着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老臣,眼中没有丝毫怜悯。
他从袖中缓缓取出三样东西,一样一样的般放在吴甡面前。
每放下一件,都仿佛在吴甡的心头砸下一块巨石。
“朕予你三物,去救这大明江山,救这亿兆黎民!”
吴甡颤抖着,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看向那三样东西。
第一件,是一方蟠龙钮的玉印:玉质温润细腻,一看就是上好的和田青玉,印纽上的蟠龙形态威猛,鳞爪毕现。
印面朝上,九个阴刻篆字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出幽冷的光——“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
见此,吴甡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这……这是伪朝官印?
陛下竟要以此册封李自成?
这……这是自堕天子威仪,这是奇耻大辱!
第二件,是一只九龙盘绕的黄金酒杯:九条金龙形态各异,或昂首怒目,或探爪攫珠,鳞片以极细的金丝勾勒,龙睛镶嵌着细小的红宝石,华美绝伦,巧夺天工。
然而在昏暗摇曳的灯光下,吴甡却敏锐地察觉到杯口内壁深处,似乎有一圈极其细微、与杯体金黄略有差异的金属内衬。
鸩杯?
是内藏夹层、可置入慢性剧毒的鸩杯吗?
吴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冻僵了。
第三件,是一卷明黄色的敕书:吴甡颤抖着手,展开一角,上面是熟悉的朱砂御笔,字迹遒劲,清晰地写着:“……兹特封李自成为西北王,世袭罔替,永镇陕甘……赐丹书铁券,与国同休……”
割地,裂土封王,永镇藩篱?
这三样东西,如同三座燃烧着地狱之火的冰山,狠狠砸在吴甡的心头。
将他心中那点残存的士大夫气节、忠君思想砸得粉碎。
他浑身冰冷,如坠万丈冰窟,连牙齿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磕碰,发出“咯咯”的声响。
此时他的脑中就一个想法:
皇帝疯了!
这是彻彻底底的与虎谋皮,更是将自身钉在史书的耻辱柱上。
“陛……陛下!”吴甡声音嘶哑变形,带着泣血的绝望。
“此……此计太过……太过……,恐有损天威,遗笑后世……且那闯贼狡诈凶残,非……非言语可动……”
“狡诈凶残?”
朱明的声音如同毒蛇般钻入吴甡的耳朵,冰冷而充满蛊惑。
“朕要的就是他的狡诈,你持此三物携二十骑兵星夜兼程奔赴西安,告诉李自成这是朕的诚意。”
“你告诉他,只要他肯停下东征的脚步,陕西、甘肃就是他的,朕每年还会拿出百万两白银当作饷粮。”
“朕金口玉言,敕封王爵,这玉印、这敕书,便是天家信物!”他指着地上那三样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物品。
看着那伪印、那毒杯、那空敕,吴甡只觉得它们如同烧红的烙铁,滚烫而致命。
他的双手剧烈颤抖,几乎捧不住这催命的“厚礼”。
朱明微微弯下腰,凑近吴甡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
“若他敢疑朕诈他……你就告诉他,朕与张献忠已开始密谈。”
“已密令左良玉二十万大军出武昌,张献忠十万众出川北,以及黄得功的勇卫营三路雄师,合围西安,旬日可至。”
“他若不信,大可试试,看看是他的两条腿跑得快,还是朕的钢刀落得快。”
这毫无掩饰的恐吓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吴甡的精神防线。
他瘫软在地,面如金纸,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气。
朱明直起身,看着地上如同烂泥般的吴甡,眼中没有丝毫波澜。
“吴卿,你当年敢直斥魏阉,廷杖之下宁折不弯。”
“今日可敢为朕,为这摇摇欲坠的江山社稷,去做那力挽狂澜的说客。”
“事成,你便是挽狂澜于既倒的社稷之臣,青史之上必有你吴甡浓墨重彩的一笔!”
青史留名?彪炳千秋?
吴甡心中一片死寂的苦涩与冰凉。
他捧着那方沉重的伪印、那只华美致命的毒杯以及那卷空幻的敕书,只觉得重逾万钧,压得他灵魂都要破碎。
这哪里是去当说客,分明是去送死,是去做那遗臭万年的媾和之臣,是背负万世骂名的替罪羊。
可他有选择吗?
皇帝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杀意,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这是在告诉他,拒绝现在就死,而且会死得毫无价值。
巨大的恐惧、被裹挟的绝望,以及一丝被强行扭曲点燃的“使命感”交织在一起,啃噬着他最后的理智。
最终,吴甡用尽残存的力气,将额头抵在金砖上。
“臣……臣……吴甡……领旨谢恩!必……必竭尽……驽钝……鞠躬……尽瘁……以报……天恩!”
话音未落,一滴浑浊的老泪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看着吴甡捧着那催命三宝踉跄着退出偏殿,朱明的眼中一片漠然。
只是偏殿深处,阴影更浓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