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及此,朱明也不再想这些烦心事。
他的目光落在李若琏身上,那冰冷的威严稍稍敛去,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李卿,做得很好,通州之行,挽狂澜于既倒。”
“陛下谬赞,这是臣的分内之事。”
听闻此言,朱明有些无奈,这就是古代君臣之间的客套。
随后他目光扫过粮车,又看向李若琏和石大柱等人身上的血迹和疲惫。
“尔等皆有大功,下去好生歇息,清理伤口,朕自有封赏。”
“谢陛下!”李若琏和一众净军齐齐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激战后的沙哑和忠诚。
尤其是石大柱,在来的路上,他还想着这个国家能有救吗?
那些权贵和奸佞真能被铲除吗?
可适才听到皇帝陛下那振聋发聩的发言,以及将罪魁祸首成国公抄家,他的眼中重燃了一丝希望。
或许这个国家还有救!
朱明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他们,投向了紫禁城西北方向——那里是玄武门区域,鼠疫的阴云依旧笼罩。
“王承恩。”
“老奴在。”
“摆驾,玄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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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门。
历史上最出名的事件便是唐朝李世民的“玄武门之变”。
可此刻整个玄武门及附近区域,都已被锦衣卫用浸透生石灰水的麻绳彻底封锁。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石灰味、草药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死亡气息。
一排排临时搭建的低矮窝棚在寒风中瑟缩,里面不时传出压抑的咳嗽声和痛苦的呻吟。
朱明的御辇在隔离区边缘停下。
他没有穿那身象征至高权力的龙袍,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明黄色常服。
王承恩想为他披上厚厚的貂裘,却被他摆手制止。
他踏下御辇,脚步沉稳地走向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区域。
隔离区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窝棚里透出的昏暗灯光下,是一张张写满痛苦和恐惧的脸。
病人蜷缩在单薄的草席上,盖着打满补丁的薄被,在寒冷和高烧的双重折磨下瑟瑟发抖。
负责看守和照料的是十几名同样用沸煮过的麻布蒙住口鼻的低阶宦官。
他们眼神躲闪,动作僵硬,远远地避开那些病人,仿佛靠近就会被阎王攫走。
整个区域,如同人间地狱。
此时褚宪章紧张地护在朱明身前半步,他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有些发白。
“陛下……龙体为重,此地污秽凶险,万金之躯岂可轻涉?不若……”
朱明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
“给我找块遮脸的麻布。”
“陛下……”
“还需要朕重复第二遍吗?”
听到朱明有些暴怒的声音褚宪章吓得跪地叩首,接着亲自去拿遮脸麻布。
朱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这片死寂的角落,眉头紧锁。
他看到了那些简陋窝棚根本无法抵御严寒,看到了“疠人坊”内污秽不堪的环境,看到了负责看守的宦官那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
“达原饮呢?大蒜汤呢?分发下去了吗?”朱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力。
一个负责此处的老宦官连滚带爬地扑到朱明面前几丈外,就趴在地上不敢再靠近。
只听他颤声回答道:“回……回禀万岁爷……药……药是熬了……可……可有些人不肯喝……说……说喝了更难受……吐得厉害……大蒜汤……味道冲……也……也……”
他语无伦次,显然是被皇帝亲临吓坏了。
朱明不再问他,径直走向最近的一处窝棚。
褚宪章和锦衣卫大惊失色,想要阻拦,却被朱明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
窝棚里,一个蜷缩在破旧草席上的小太监,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瘦得皮包骨头。
他裹着一件单薄脏污的棉袄,脸色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呼吸急促而困难。
身体在剧烈的高热中不受控制地抽搐着,腋下隐约可见肿胀的紫黑色肿块。
此时他显然已经神志不清,口中发出无意识的痛苦呓语:“娘……冷……疼……娘……”
一个负责分发药汤的小宦官,看着眼前高烧昏迷、浑身抽搐的小太监,脸上满是恐惧和犹豫,端着药碗的手都在发抖,不敢上前。
“药给我。”朱明伸出手。
“陛……陛下,使不得,危险啊!”王承恩和褚宪章大惊失色,连忙跪下劝阻。
“拿来!”朱明的语气不容置疑。
小宦官颤抖着将药碗递上。
朱明接过那碗散发着浓烈气味的“达原饮”,没有丝毫犹豫弯腰走进了那低矮污浊的窝棚。
窝棚内弥漫着病人呕吐物和排泄物的恶臭,以及高烧病人身上散发的滚烫气息。
朱明面不改色,半跪在草席旁。
褚宪章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身后的锦衣卫更是握紧了刀柄,紧张地盯着皇帝的一举一动,防止出现什么意外。
朱明仿佛没有闻到那刺鼻的气味,也没在意那可能致命的疫病。
他伸出手,探了探小太监滚烫的额头,眉头皱得更深。
朱明先是喝了一口手中的“达原饮”,试了试温度。
在确定温度没问题后,一手轻轻扶起小太监滚烫无力的脑袋,一手端着药碗,小心翼翼地凑到他干裂的唇边。
“喝下去,喝了药才能好。”朱明的声音,在死寂的隔离区里,显得异常清晰,也异常……温和。
这与他方才在乾清宫前那杀伐决断的帝王之音,判若两人。
小太监迷迷糊糊,似乎感觉到一点清凉靠近嘴唇,下意识地张开嘴。
苦涩的药汁灌入喉咙,他本能地抗拒,想要挣扎咳嗽。
朱明的手却稳稳地托着他的后颈,控制着角度,让他一点点将药汁艰难地吞咽下去。
药汁顺着嘴角流下一些,朱明毫不在意地用袖子替他擦去。
这一幕,让周围的褚宪章、锦衣卫、那些远远观望的宦官、甚至窝棚里其他还清醒着的病人都惊呆了。
此刻他们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眼中更是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那是谁?
是天子,是万岁爷!
是刚刚还在乾清宫前处置了不可一世的成国公的帝王。
此刻,竟然蹲在这污秽不堪、疫病横行的地方,亲手为一个卑贱的小太监……喂药。
还用自己的袖子给他擦嘴。
这强烈的反差,带来的冲击力,甚至超过了乾清宫前的血腥镇压。
小太监勉强喝下了半碗药,剧烈的咳嗽起来,但呼吸似乎稍稍平顺了一些,
不久便沉沉睡去,只是眉头依旧痛苦地紧锁着。
朱明将药碗递给身旁的小太监,站起身,目光扫过那些在黑暗中闪烁着惊疑的眼睛。
“传朕旨意!”
朱明的语气恢复了帝王的威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第一,所有死者衣物,连带其卧具草席,即刻集中,由锦衣卫监督,就地彻底焚毁,不得有误。”
“第二,所有尚存病患,每日必须按时服用达原饮,抗拒者,强行灌服,再熬煮大量姜蒜汤,务必让每个人都能喝到热的。”
“第三,疠人坊内,每日撒生石灰消毒三次,所有负责照料的宦官,必须严格佩戴麻布口罩,接触病人或污物后,必须用沸水净手,若有懈怠者,杖毙。”
“第四,从内库调拨木炭、棉被,务必保证此地取暖,再调拨干净麻布,替换污秽被褥,若有克扣挪用者,杀无赦!”
一条条命令清晰、冷酷,却又直指要害。
尤其是最后那“杖毙”、“杀无赦”的字眼,让那些负责看守的宦官浑身一颤,再也不敢有半分懈怠之心。
一旁随行的太医看到朱明有条不紊地下达着这些融合了“避秽”、“隔离”、“消毒”理念的命令,眼中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的敬佩。
他行医多年,也钻研过瘟疫,深知其凶险可怖。
皇帝方才亲自喂药的举动,已然让他心惊肉跳。
但此刻这些命令,却精准地打在了瘟疫防控的命脉上。
这绝非一个深居宫中的帝王能凭空想出的,陛下分明是深谙医理疫病之道。
他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猛地跪倒在地,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陛下,陛下仁德,更兼洞悉天人之道,此法暗合《素问》‘避其毒气’之精要,更远超历代防疫之策,臣张炳良,五体投地,陛下真乃天降圣主,护我大明生民啊!”
张炳良这一跪,如同点燃了引线。
隔离区内,那些原本在绝望中挣扎的宦官和杂役病患,在亲眼目睹皇帝那不可思议的举动。
此刻再听到太医发自肺腑的呼喊,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激和一种近乎信仰的情绪,如同火山般喷涌而出。
“陛下……陛下仁德!”
一个须发皆白、脸上带着病容的老宦官,挣扎着从草席上爬起来,不顾身体的虚弱,朝着朱明的方向重重地磕下头去。
浑浊的老泪纵横而下。
他经历过万历、泰昌、天启三朝,深知宫廷的冷漠与倾轧,何曾见过九五之尊亲临疫区,为小太监喂药的场景。
那一声“仁德”,喊得撕心裂肺!
“陛下万岁,万岁!”有人跟着喊了出来,声音虚弱却充满了希望。
“奴婢……奴婢愿为陛下效死!”更多的人挣扎着,匍匐在地,朝着那道明黄色的身影叩拜。
如此绝望的死地,因为一个帝王的降临,竟点燃了一种名为希望的火焰。
这火焰,微弱却顽强,却在瘟疫的寒风和宫廷的阴霾中,倔强地燃烧着。
朱明站在火光与阴影的交界处,衣袍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沉默地看着眼前跪倒一片的人群,看着他们眼中闪烁的泪光和那微弱却真实的希望。
他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找到了这一世人生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