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大运河畔。
夜已深沉,浓墨般的黑暗吞噬着一切。
此处的寒风比京城更烈,如同鞭子般抽打着河面,卷起浑浊的浪花,拍打着停泊在码头的漕船。
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货物腐烂的霉味,以及……无数饥民聚集散发出的绝望气息。
码头外围,靠近官仓区域的一片荒废窝棚区,更是死寂得如同坟场。
破败的苇席、烂木板搭成的窝棚在寒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这里本是纤夫苦力聚集之地,如今更是成了流民乞丐的栖身之所。
平日即便是深夜,这里依旧嘈杂无比,可今夜却安静的有些异常。
黑暗中,隐约可见一些人影在窝棚间无声地移动,动作迅捷,透着训练有素的诡异。
距离这片死寂窝棚区数百步外,一处地势略高的土坡后。
李若琏如同一尊融入夜色的石雕,半跪在冻土上。
他一身玄色劲装,外罩黑色棉甲,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寒光。
他身后,一百二十八名净军精锐如同蛰伏的群狼,同样玄衣黑甲,无声无息地伏在坡后。
石大柱的身影赫然在列。
此时他的身上已经套上了一层黑甲,手中则握着朱明亲赐的那柄精铁陌刀。
所有人的呼吸都压得极低,只有战马偶尔不安地刨动蹄子,发出轻微的声响,也立刻被呼啸的寒风吞没。
李若琏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扫过那片死寂的窝棚区,接着又投向远处在黑暗中如同巨兽匍匐的官仓轮廓。
他手中紧握着一支包裹着黑色鲨鱼皮的单筒千里镜。
这是内库的珍藏,据说是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时带回的稀罕物。
镜筒冰冷的触感传来,他缓缓举起凑到眼前。
视野瞬间拉近。
窝棚区深处,几个本不该出现的细节在镜片中清晰呈现:几个“流民”虽然衣衫破烂,但脚下穿得却是厚实的牛皮快靴。
有人腰间鼓鼓囊囊,这绝非饥民该有的干粮袋形状。
更关键的是,在一处看似堆满杂物的破棚子后面,李若琏敏锐地捕捉到了几根粗长的竹筒状物体,以及几个沉重的陶罐。
“果然……”李若琏放下望远镜,眼中寒芒大盛。
他身后的石大柱立刻感受到一股冰冷的杀气弥漫开来。
“头儿,我们还在等什么?”此时石大柱身旁一人低声询问。
李若琏压低的声音道:“在等一个时机。”
净军和锦衣卫在一个多时辰前便已陆续到达通州。
只是李若琏让锦衣卫乔装打扮,分散到漕粮仓库的附近,等待行动命令。
至于他则亲率净军潜伏在这里。
其实朱富等人的行踪一直被李若琏的密探死死盯着。
若是想抓,早就可以动手了。
只是李若琏想要的并不仅是这些,他要的是人赃俱获,一个足以毁灭成国公的罪证。
唯有这群人动手了,危及到了漕运粮仓,这才是陛下最想要的结果。
不觉中又过了盏茶的功夫,此时李若琏低沉着嗓子。
“准备行动,那群人要放火了。”
李若琏从千里镜里发现漕粮仓库旁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他迅速下达指令,声音低沉而清晰:“王行,带你的人绕到窝棚区东侧,截断他们退路。”
“赵原带弩手占据西侧高地,听我号令,其余人随我潜行过去,待机而动。”
话音刚落,李若琏的目光转向右侧,看到眼石大柱。
原本瘦弱的身躯,在身上黑甲的加持下,显得魁梧了不少。
在两个多时辰前,这小子连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
一路骑马疾到了通州,按理来说大部分人都会感到疲惫。
可这小子不仅走路不瘸,就连精神状态都好了很多。
要不是他脸上还带着不少淤青和伤口,李若琏都不信有人能恢复的如此之快。
可事实摆在眼前,足以让普通人在床上躺上十天半月的伤势,这时大柱才恢复了两三个时辰,便已行动自如。
“此人倒真有些神异!”李若琏心中暗道。
身体瘦弱,却能轻而易举扛起数百斤的石锁。
身上的伤势和体力恢复的速度远超常人。
原本李若琏对已重伤的石大柱并不抱有什么希望。
他之所以把石大柱带来,一是因为陛下的命令,二是想看看此人的意志力如何。
可没想到,此人竟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石大柱。”
“在!”石大柱瓮声应道,握紧了陌刀。
“看到那个窝棚了吗?”李若琏指向目标。
“里面堆满了猛火油,你要做的事就是用手里的刀,给我劈开它。”
“记住要快,要狠,若是你能拿下那里,自会记你一功。”
“明白。”听到拿下那里能有功劳,石大柱眼中闪过一丝野兽般的凶光。
命令无声传递。
净军如同最精密的机器,迅速散开,融入更深的黑暗。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死寂中酝酿着令人窒息的杀机。
突然,“咻”的一声响起。
一点刺目的火光在远处一座高大的廒房顶上猛地亮起。
紧接着如同信号般十几道拖着橘红色尾焰的火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从仓场外围不同的方向射向几座紧邻粮仓,却又堆满草料和木料的窝棚。
火箭精准地钉入干燥的草料堆,几乎是瞬间炽烈的火焰冲天而起。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一切可燃之物,火势迅速蔓延开来,将几座窝棚变成了巨大的火炬。
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也照亮了漕粮仓场惊慌失措的几名仓场守卫。
“走水了,走水了!”凄厉的呼喊声划破夜空。
“杀啊,开仓放粮,顺天应民。”
“杀狗官,迎闯王。”
……
伴随着模仿流寇口音的喊杀声响起,上百个矫健的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仓场围墙的几处豁口猛地翻入。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手持简陋的刀枪棍棒,有些甚至还有拿着火把当武器。
他们脸上抹着黑灰,眼中却闪烁着凶悍和贪婪的光芒,正是被朱纯臣收买或裹挟的流民悍匪。
而在他们中间还夹杂着二三十个动作明显更加矫健、配合默契的流民。
这些人就是成国公府的死士。
在漕粮仓不远处的一个窝棚里,一个身材矮壮指挥着众人将一个个油桶搬往漕粮仓库。
“快,动作快点,等把守仓的官兵杀了,就把这些猛火油都撒到粮仓。”
朱富压低声音,对着死士和几个悍匪头目厉声催促。
此刻,先前行动的几名死士已冲到最近的几座粮仓大门前。
只见他们掏出随身携带的皮囊,里面装满了粘稠刺鼻的黑色液体。
紧接着奋力将油泼洒在厚重的木门上,另几人则迅速点燃了火折子。
眼看火舌就要舔上浇满猛火油的仓门!
李若琏深吸一口气,猛地抽出腰间的绣春刀,刀锋在黑暗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
“动手!”
一束特制的密令烟花射上半空,爆发出火红色的光芒。
“咻咻咻!”
几乎在密令烟花爆炸的同时,西侧高地上,数十支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划破夜空。
目标直指那些在窝棚间警戒放哨的“流民”。
“噗嗤!”
“呃啊!”
惨叫声瞬间打破了死寂。
几名外围的朱府死士猝不及防,被强劲的弩箭贯穿身体,如同破麻袋般栽倒在地。
“有埋伏。”
窝棚里响起一声惊怒交加的嘶吼,正是朱府管家朱富的声音。
霎时间,原本死寂的窝棚区如同被捅破的马蜂窝,瞬间炸开了锅。
那些在搬运猛火油的朱府死士停下手中的动作,从各处掏出钢刀、短斧等武器。
“点火,快点火,烧了粮仓。”朱富目眦欲裂,嘶声狂吼。
他知道计划败露,只想在临死前完成主子的命令。
然而,已经晚了。
“杀!”
震天的喊杀声如同平地惊雷。
李若琏一马当先,率领着正面突击的净军精锐,如同黑色的怒潮,从土坡后汹涌而下。
刀光映着微弱的星光,闪烁着死亡的寒芒。
与此同时,绕后的王行小队也如同鬼魅般出现在窝棚区东侧,堵死了他们的退路。
混战瞬间爆发。
刀剑碰撞声、怒吼声、惨叫声、利刃入肉声在寒冷的夜空中交织成一片。
净军装备精良,每个人身上都穿戴甲胄。
而且他们都是从训练有素的锦衣卫和勇卫营中挑选出来的,因此配合默契。
朱府死士虽然凶悍,但那些被收买来的流民悍匪却毫无配合,反而乱了朱府死士的阵脚。
他们先是仓促应战,失了先机,又被流民悍匪打乱自身阵脚,于是这群人被分割包围,陷入苦战。
“拦住他们,别让他们靠近油罐。”朱富挥舞着一柄长刀,状若疯虎,试图组织人手保护火源。
可一道如同魔神般的身影,已撕裂了混乱的战团,目标明确地扑向那个堆放着大量猛火油柜的窝棚。
来人正是石大柱,此刻他手中那柄沉重的精铁陌刀挥舞开来。
挡在他面前的朱府死士,无论是刀是枪,触之即飞。
刀锋过处,带起一蓬蓬滚烫的血雨和残肢断臂。
他如同人形凶兽,硬生生在人群中犁开一条血路,而他身后十几名净军也是勇猛无比,挥刀砍人,动作一气呵成。
“拦住他,快拦住那个大个子。”朱富惊恐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