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南角,靠近破败城墙根的地方,是一片被遗忘的角落。
这里没有高门大户的朱门绣户,只有低矮、歪斜、用破砖烂瓦和泥巴勉强糊成的窝棚。
寒风在这里似乎更加肆无忌惮,卷着尘土、碎草和不知名的秽物,在狭窄肮脏的巷弄里打着旋,发出呜咽般的怪响。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煤烟、腐烂垃圾和人体排泄物混合的气味。
污水在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街道”上肆意横流,在深冬的寒意里凝结成肮脏的冰面,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
这里是贫民窟,是京城繁华锦绣下最不堪的疮疤,也是石大柱和妹妹石小丫称之为“家”的地方。
离家越来越近,石大柱的心跳也越来越快,一种期待在胸中涌动。
他甚至能想象出小丫看到自己突然回来时,那惊喜雀跃的样子。
可当他拐进那条熟悉而狭窄的、弥漫着污水和腐朽气味的陋巷时,一种异样的死寂感瞬间攫住了他。
太安静了。
往常这个时辰,巷子里虽然冷清,但总能听到几声犬吠,或是哪家婴孩的夜啼。
可此刻整条巷子如同死了一般,只有寒风刮过破败门板发出的呜咽声。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猛地从旁边一处低矮的院墙后窜了出来,一把拉住了石大柱的胳膊。
“大柱,大柱,你可回来了,出大事了!”一个压得极低、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
石大柱定睛一看,是住在隔壁的刘婶。
只见刘婶头发散乱,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手指死死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
“刘婶,怎么了?”石大柱心头猛地一沉,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快,快回家,你家……你家出事了。”刘婶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音。
“来了……来了一个穿绸裹缎的贵人,他带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丁正在……正在砸你家的门。”
“而且他们叫嚷着要抓小丫走,小丫她……她把门顶死了,可她在里面哭。”
“那伙人……那伙人眼看就要砸开了,大柱你快想想办法啊!”
轰!
石大柱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眼前瞬间一片血红。
怀里的油纸包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泥地上,金黄的酥饼滚落出来,沾满了污泥。
小丫!
妹妹!
所有的疲惫、饥饿在这一刻统统被狂暴的怒火碾碎。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巨大的身躯爆发出恐怖的速度,如同一头发狂的蛮牛朝着巷子深处自己家的方向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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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败的木门在狂暴的撞击下发出痛苦的呻吟,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门板上的裂缝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来。
门外,一个身着华贵锦缎貂裘、面皮白净却因酒色过度而显得浮肿的年轻公子哥,正一脸不耐地抱着双臂。
旁边几个彪形大汉家丁轮番用肩膀和粗重的木桩猛烈地撞击着门板。
“妈的,给脸不要脸,小贱人再不开门,等爷进去了,有你好受的。”公子哥尖着嗓子叫骂,脸上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快意。
“爷看上你,那是你的造化,跟爷回府吃香喝辣,不比跟着你那穷鬼哥哥饿死强?”
“砰!”又是一声巨响!一块门板终于被撞裂,向内凹陷进去!
门内传来石小丫惊恐绝望到极点的哭喊声:“滚开,你们滚开,我哥回来饶不了你们。”
“你哥?哈哈哈!”公子哥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嚣张地大笑起来。
“你哥算个什么东西,听说就是个臭军汉,在爷面前他连条狗都不如,爷可是五军都督府佥事刘文耀的亲侄子。”
“他敢动爷一根汗毛?抄他九族都算是轻的,快给爷撞开,把这小美人儿拖出来。”
撞门的声音更为剧烈。
“哥,你快回来!”石小丫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助。
“哐当”一声,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门被人从外面狠狠撞开。
寒风裹挟着刺骨的冷意和一股浓烈的酒气瞬间灌满了狭小的窝棚,蜡烛的火苗猛地一跳,近乎熄灭。
“嘿嘿,小美人儿,爷来看你了!”王衙内喷着酒气,摇摇晃晃地走进来。
他贪婪的目光如同黏腻的毒蛇,在石小丫因为惊恐而更加显得楚楚动人的脸上和单薄身躯上扫来扫去。
“白天让你跑了,可把爷想坏了,这破地方,冻死个人,跟爷回府吧,绫罗绸缎,山珍海味,保你享不尽的福。”
他说着,就伸出那只戴着硕大翡翠扳指的手,要摸石小丫的脸。
“啊……别过来。”石小丫吓得尖叫一声,猛地向后缩去,抓起身边一个破瓦罐挡在身前,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哟呵,还跟爷耍性子。”王衙内淫笑着,非但不退反而更近一步。
“爷看上你,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一个臭军户的妹妹,装什么清高,给我抓住她。”
两个如狼似虎的家丁立刻狞笑着扑了上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巷口传来一声如同炸雷般的、饱含着无尽怒火和狂暴杀意的咆哮!
“谁敢动我妹妹!”
一道巨大的黑影如同狂风般卷至,正是目眦欲裂的石大柱。
他看到已被撞破的大门,听到妹妹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再看到那锦衣华服、一脸嚣张跋扈的公子哥,瞬间明白了所有。
一股暴戾的杀意如同火山喷发般直冲脑门。
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有一个念头:撕碎眼前这群畜生。
石大柱巨大的身躯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狠狠撞向离他最近的一个家丁。
“嘭!”
如同巨锤擂鼓,那家丁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整个人被撞得如同破麻袋般倒飞出去,狠狠砸在巷子的土墙上,软软滑落,生死不知。
“哥!”门内传来石小丫带着哭腔的尖叫。
“小丫别怕,哥回来了。”石大柱怒吼着,如同一头发怒的雄狮。
此刻他双眼赤红,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眼前的公子哥和他剩下的几个家丁。
他虽然骨瘦嶙峋,但此刻那高大的骨架和虬结的肌肉在暴怒下贲张,竟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凶悍气息。
“你……你就是那个臭当兵的?”张公子被石大柱这雷霆万钧的一撞惊得倒退一步。
但看清对方身上那洗得发白的破烂军服,以及那空骨瘦嶙峋的样子,胆气又壮了起来。
于是他色厉内荏地尖叫道:“好大的狗胆,敢打爷的人,你知道爷是谁吗?”
“我管你是谁!”石大柱的怒吼打断了他,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充满了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敢动我妹妹,我跟你拼命!”
“拼命?”张公子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脸上浮起扭曲的狞笑,“就凭你?”
“一个臭丘八,张爷我可是五军都督府佥事刘文耀的亲侄子,给爷打断他的狗腿,爷今天就要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天高地厚。”
几个家丁对视一眼,虽然被石大柱刚才那一撞的气势所慑,但仗着人多,又有主子撑腰,纷纷抽出腰间的短棍、铁尺,嚎叫着就要扑上来。
石大柱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他多么想扑上去,用拳头,用牙齿将眼前这些杂碎撕成碎片。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张公子那身华贵的锦缎貂裘,又听到对方口中“张爷可是五军都督府佥事刘文耀的亲侄子”的身份时。
一股冰冷刺骨的绝望和恐惧瞬间浇灭了他所有的冲动。
不能动手!
绝不能!
这世道,权贵就是天。
他石大柱烂命一条,死了也就死了,可小丫怎么办?
一旦伤了,甚至杀了这张公子,等待他们兄妹的将是灭顶之灾。
抄家灭族,小丫会被卖入最肮脏的地方,生不如死。
此刻他想起了父母。
石大柱的父亲是老实巴交的军户,被百户克扣军饷活活饿死在辽东运粮的路上。
母亲为了养活他和妹妹,寒冬腊月去给人浆洗衣服,冻坏了身子,最终咳血而死。
他想起了这吃人的世道,想起了那些权贵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
这如同枷锁般的认知,死死禁锢住了石大柱。
他巨大的身躯猛地一颤,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的挣扎。
最终那紧握的拳头,颓然松开了。
他咬碎了牙,将满口的血腥和滔天的恨意硬生生咽回肚子里。
为了保护妹妹,他不能还手。
“张……张少爷……”石大柱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
他强迫自己低下头,那高大的身影在昏黄的烛光下,竟透出一种令人心酸的佝偻和卑微。
他一步一步挪进窝棚,挡在了瑟瑟发抖的妹妹身前,声音干涩沙哑,充满了压抑的哀求。
“求……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妹妹吧……她还是个孩子……我……我给您磕头了……”
说着,他竟缓缓弯曲了膝盖,要朝着张衙内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