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回转,朱明深吸一口气,那腐朽的檀香混合着墨臭涌入肺腑,竟让他感到一种异样的清醒。
抬起头,朱明看向角落阴影里垂手侍立的王承恩。
这个史书盖章的“愚忠”老奴,是他此刻为数不多能抓住且可能值得托付的力量。
“承恩!”朱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在死寂的书房里响起。
听到崇祯叫自己的名字,王承恩浑身一颤,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深弯下腰,额头几乎要触到膝盖:“老奴在!”
盯着他花白的头发和微微颤抖的背脊,朱明缓缓开口:
“若朕今夜暴毙于这深宫之中……汝,当如何自处?”
此言一出,空气瞬间凝固,御书房内落针可闻,唯有窗外呼啸的寒风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哀鸣,更添死寂。
王承恩的身体猛地僵住,仿佛被无形的冰霜冻结,可他的脑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陛下这是何意?为何会说他死后,自己该如何自处?……
思索良久,王承恩动了。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生气,又像是被某种巨大的悲怆攫住。
“扑通”一声,王承恩双膝如同两块石头,狠狠砸在坚硬的金砖地上。
那声音沉闷得令人心胆俱裂。
他没有抬头,只是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浑浊的老泪如同决堤的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
“陛……陛下!”他的声音破碎不堪,似是带着泣血的哭腔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忠诚。
“老奴……老奴侍奉先帝于潜邸,又蒙陛下信重,执掌东厂……此残躯贱命,生是陛下的人,死是陛下的鬼!若……若真有那一日,陛下龙驭上宾……老奴必……必自绝于陛下灵前,追随陛下于九泉之下!黄泉路冷,老奴……老奴愿为陛下掌灯引路!”
王承恩的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呕心沥血般嘶喊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说完这些话后,王承恩将头微微抬起头,布满皱纹的额头上赫然是一片刺目的殷红。
没想到方才的伏地叩首,竟已皮破血流。
那额头上蜿蜒流下的鲜血,刺目惊心,那句“必自绝于陛下灵前”,更是如同历史的回响,狠狠撞在朱明的心头。
史书上那句“帝崩,承恩即自缢于帝侧”的文字,瞬间变得无比鲜活。
愚忠?
或许?
但在这大厦将倾、人人自危的明朝末期,这份浸透了鲜血的愚忠,却是朱明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火种。
看着王承恩额头渗血、涕泪横流的模样,朱明眼中最后一丝柔软被彻底压下。
他需要这把刀,需要这把浸透着愚忠与鲜血的刀去切开这腐烂王朝的脓疮。
“好,好一个‘生是朕的人,死是朕的鬼’!”
朱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激赏。
他站起身,绕过巨大的御案,一步步走到王承恩面前。
赤足踩在冰冷的金砖上,无声无息,却又似带着千钧的重量。
终于朱明在王承恩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位忠心耿耿的老奴。
“抬起头来,王大伴。”朱明的声音低沉,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听到“王大伴”三个字,王承恩身体猛得一颤。
不过他依言缓缓抬头,额上的血痕在昏暗光线下如同一条狰狞的蜈蚣。
朱明伸出手,却不是去搀扶,他的手指如同判官之笔,精准地指向御案深处一个被重重奏章压着的紫檀木小匣。
那匣子通体暗沉,唯有锁扣处,刻着一个阴鸷狰狞、獠牙毕露的狴犴兽头。
那是东厂最核心、最血腥的密档标记。
“看见那个匣子了吗?”
朱明的指尖几乎要点在狴犴兽冰冷的獠牙上。
之后,他又将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般道:“《戊寅内侍贪墨录》,崇祯十一年,你亲手呈给朕的。”
听闻此言,王承恩的身体又剧烈一震,眼中瞬间被骇然和难以置信填满。
《戊寅内侍贪墨录》——那是他师傅曹化淳数年前奉旨秘密查办惊天巨案时整理的铁证。
那里面记载有太多罄竹难书的罪恶。
最后为了给他铺路,这个卷宗是由他呈给崇祯皇帝的。
至于他师傅曹化淳因为查办这件大案时得罪了太多人,一年后被迫告老还乡。
而那件惊天巨案因牵连太广、阻力如山最终被强行搁置,卷宗也被深锁于东厂最黑暗的角落。
皇帝此刻提起这个尘封的血案……用意何在?
难道……
“朕给你七天!”
朱明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铁锤砸下,粉碎一切侥幸。
“七天之内,拿着这份旧档,把现在这二十四衙门里,所有掌印、秉笔、随堂……凡够得上分量的阉竖,他们这些年吞了多少民脂民膏,给朕查个底掉,那些名单、罪证,一桩桩、一件件都要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说到这里,朱明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仿佛已经扼住了那些蠹虫的咽喉。
“朕要亲手烧了这些蛀空大明骨头的渣滓!”
最后一个字落下,如同惊雷在王承恩头顶炸响。
查宫内?
而且是查所有掌权的大太监?
这……这是要将整个内廷掀个底朝天。
王承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近乎凝固。
看着皇帝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近乎疯狂的杀意,王承恩终于明白眼前的陛下已不再是过去那个优柔寡断的困龙。
他是一头被逼入绝境的洪荒巨兽。
“老……老奴……”王承恩喉咙发紧,声音艰涩如砂纸摩擦。
“拿着!”朱明根本不给他任何退缩的机会,弯腰抓起案上那方镇纸塞进王承恩颤抖的手里。
而镇纸上赫然印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看到镇纸上的八个字,王承恩只觉手沉甸甸、冷冰冰,如同握着一座随时会爆发的火山。
“这是朕的剑!见此镇纸,如朕亲临!七日之内,凡有抗命、阻挠、通风报信者……”朱明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吹过:“无论品阶,无论亲疏,给朕先斩后奏,用你的人头作保,给朕把这天捅个窟窿出来。”
“先斩后奏”四个字,如同四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王承恩的心脏。
看着手中这方触手生寒的白玉镇纸,感受那沉甸甸的份量。
这哪里是权力,分明是催命的符咒。
王承恩知道,自己已踏上一条没有归途的血路,皇帝已点燃了第一把火。
他就是那个执火的死士,要么焚尽群魔,要么与这宫阙一同化为灰烬。
想到这里,王承恩深深吸了一口气,浑浊老眼中的恐惧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取代。
他再次重重叩首,额头上的鲜血在金砖上印下一个凄厉而忠诚的印记。
“老奴领旨,必不负陛下重托。”王承恩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豁出性命的坚定。
看着他额头的血印和眼中的决绝,朱明心中再无波澜。
乱世用重典,沉疴需刮骨!
仁慈?
于盛世之中是良药,可在乱世之中就是毒药。
见王承恩领旨,朱明缓缓转过身,赤足走回御案之后。
紧接着他将整个身体沉入宽大的龙椅中,只留下一道冰冷的声音在死寂的书房里回荡:
“传旨,即刻召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指挥同知李若琏,平台觐见。”
至于王承恩则捧着那方沉重的白玉镇纸,再次叩首,然后躬着身退出了御书房。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在门关上的瞬间,朱明孤坐在巨大龙椅的阴影里,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天空依旧阴沉,如同裹尸布一般。
那几只乌鸦还停在枯枝上,猩红的眼睛仿佛穿透了窗棂,冷冷地注视着他,像是注视着即将献祭的牺牲。
寒风呜咽,如同万鬼同哭。
他放在御案上的手指,又无意识地一下下敲击着冰冷的案面。
指尖下,那份兵部急报上“贼酋李自成破潼关”这几字跃然纸上。
在昏暗的光线下,猩红得如同刚刚流淌出的滚烫鲜血。
潼关已破,大明已无险可守,李自成的大军将畅通无阻的攻入京城。
可就算他攻入京城又怎样!
崇祯死后,反被大清抓住机会,多尔衮以为崇祯报仇为由,大张旗鼓入关,之后配合吴三桂剿灭了李自成。
自此北方彻底被大清掌控,随之而来的是大清与南明长达十八年的鏖战。
在这十八年里,大清做了太多骇人听闻的事情。
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八十一日……
大明从鼎盛时期的一亿五千万人口,到大清初期只剩下八千多万。
念及此,朱明的眼中闪过一丝泪花。
怪不得古人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上层决策者的任何一个决定,都将影响着亿万百姓的未来。
朱明知道,自己不能输,因为他的身后站着亿万的大明百姓。
这是一份足以让人窒息的压力,却也是他前进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