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之内,陈道玄死死攥着那片翠绿的柳叶,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陈阳屏息立于一旁,垂着头,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大气也不敢出。
良久,陈道玄深吸一口气,他并未当即发作,他缓缓张开手,那片柳叶依旧完好,只是沾染了他掌心的冷汗。
他抬起眼,看向陈阳,下达了一道密令:“此事,封口。从此刻起,除了我与夫子,不得向第三人提及。你继续查,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尤其注意,平阳镇内,与柳家旗下商铺有过往来的所有生面孔。”
陈阳领命,躬身一揖,默默退下。静室的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界的喜庆。陈道玄在黑暗中枯坐良久,最终起身,他并非前往客院去质问那个即将成为他“道侣”的女人,而是绕过张灯结彩的前院,踏着月色,进了陈年院落。
他将那片柳叶,连同自己的猜测与怒火,一并呈到了老人面前。
陈年捻起那片柳叶,将它凑到鼻尖,闭上眼,轻轻嗅了嗅。片刻之后,他睁开那双老眼,眼中闪过一丝洞悉一切的了然。
“这叶子上,有三种味道。”老人缓缓开口,“有翠柳湖柳家的气息,有一丝阴气,还有第三种……”他顿了顿,看向陈道玄,“是平阳镇东头,那家‘福运来’糕点铺子里,特有的桂花香。”
陈道玄瞬间领悟了。这不是一次粗劣的栽赃,而是一场精心设计过的连环杀局。敌人不仅算准了他们会发现线索,甚至故意留下了一个指向“福运来”糕点铺的,错误的引导方向,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最终与真正的盟友反目成仇。
陈年将那片柳叶轻轻放回桌上,他缓缓道:“明日的道侣大典,是死局,也是活局。是他们的杀招,也可以是……我们的棋盘。道玄,你无需多言,也无需多做,只需如此……如此……”
老人的声音压得极低,在寂静的院落里,为陈道玄布下了一个将计就计的局。
道侣大典当日,青竹山上下一片喜气洋洋,张灯结彩,前来观礼的各方小家族宾客盈门,场面热闹非凡。
然而,在这份热闹之下,陈氏的核心族人,无论是长老还是执事,皆是神情微妙,他们对那位即将成为主母的柳青研,虽礼数周全,笑容可掬,但那笑容背后,却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疏离与戒备。
柳青研何等聪明,她早已从那些细微的表情和刻意保持的距离中,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
但她不动声色,依旧穿着一身火红的嫁衣,端庄得体地应酬着各方宾客,展现出对那潜藏的敌意毫无所觉。只是,在她那双眼眸深处,多了一抹凝重。
大典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当司仪高声唱喏,行至最重要的“合卺(jǐn)之礼”环节时,异变陡生。
陈道玄与柳青研并肩立于宗祠之前,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各自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杯盛满了灵酒的玉杯。
陈道玄举起酒杯,目光却没有看向前方观礼的宾客,而是直视着身旁柳青研的双眼,用一种所有人都听得见的音量,朗声说道:“柳道友,这杯酒,你可敢先饮?”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这完全不合礼数的公然挑衅,几乎等同于当众撕破脸皮,是在所有宾客面前,毫不掩饰地表达着自己的质疑。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那个身着嫁衣,被推到风口浪尖的女子身上。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诘难,柳青研的脸上没有半分慌乱,她看着陈道玄那双眼睛,忽然笑了。
她端起那杯象征着同心同德的合卺酒,却并未饮下,反而莲步轻移,走到陈道玄的身边。
她以宽大的衣袖轻轻掩住侧脸,附在他耳边,用一种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族长,我柳家商队每次入平阳镇,都必在‘福运来’糕点铺歇脚采买,这是我爹几十年的习惯,从未变过。你这杯酒,是想敬我,还是想敬那个……内鬼?”
陈道玄的眼底深处那最后一丝试探的杀意,尽数散去,是震撼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愧意。他明白了,柳青研不仅没有问题,她甚至比自己更早地察觉到了内鬼的存在,更清楚那“桂花香”背后所代表的阴谋。
他顺势将杯中那杯满含试探的灵酒,一饮而尽!而后,他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笑声中气十足,传遍全场:“好!柳道友快人快语,心胸坦荡,陈某佩服!此杯,共敬我两家未来,大道坦途!”
柳青研亦是举杯,将杯中酒饮尽,对着他莞尔一笑。一场足以让两家反目成仇的危机,消弭于无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悄然在二人之间建立。
酒过三巡,宴席气氛正酣。陈道玄再与柳青研商议后,霍然起身,他环视全场,将那片柳叶取出,高举过顶,体内的筑基法力轰然爆发,厉声喝道:“黑木崖李家,欺我太甚!月前于断魂峡伏杀我族人,如今,又行此栽赃嫁祸的卑劣伎俩,妄图离间我与柳家,破坏我两家结盟,真当我陈道玄是泥捏的不成?!”
话音未落,柳青研随即起身,声音响彻全场:“我翠柳湖柳氏,亦非任人揉捏之辈!李家此举,便是与我两家同时为敌!我提议,今日这道侣大典,便是我两家‘除魔卫道’的誓师之典!”
满场宾客哗然,谁也没有想到,一场普普通通的联姻喜宴,竟会在转瞬之间,演变成一场讨伐黑木崖李家的战前动员!
就在青竹山上,誓师大会进行得群情激奋之际,山下的平阳镇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陈阳带着两名机灵的凡人手下,早已换上了一身采买食材的伙夫衣衫,走进了那家名为“福运来”的糕点铺。
他没有打草惊蛇,而是像往常一样,采购了大量的糕点,声称是族中大典所需。就在这看似寻常的交易过程中,他的眼睛却默默地观察着铺子里的每一个人。
很快,他便发现了一个异常。糕点铺里一个负责收钱的学徒,一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本地少年,在每次收完钱,找零之前,总会有一个下意识的小动作。
他会用沾了钱灰的小指,在旁边那块洒满了面粉的案板上,不经意地划一下,抹去指尖的污迹。而那划出的痕迹,虽杂乱无章,但十次里总有那么一两次,会形成一个微不可见类似蛇形的符号。
陈阳并未当场抓人。他付了钱,带着东西转身离去,却并未直接回山,而是绕到了镇子东头的一处贫民棚户区,找到了陈氏刚刚在此设立不久的善堂。
他找到了那名学徒的母亲,一个正受陈家善堂免费接济,卧病在床,骨瘦如柴的老妇人。陈阳没有威逼,也没有利诱,他只是默默地为老人换上了干净的被褥,又自掏腰包,请来了镇上最好的郎中为她诊脉。
在做完这一切后,他才像拉家常一般,无意中提及,她那个儿子,最近似乎是交了些“新朋友”,手头宽裕了不少,是个有出息的好孩子。
那病榻上的老妇人听了,先是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但很快,那笑容便凝固了,浑浊的眼中缓缓流下了两行泪水。
她颤抖着,从自己那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枕头底下,摸出了几块碎银,哽咽着说,这是儿子前几日孝敬她的,让她买些好药,千万别省着。
陈阳看着那几块成色远超凡俗用度的银子,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也彻底沉了下去。他知道,这几块沉甸甸的银子背后,是一个为了母亲的药钱而被逼上绝路的孝子。
当夜,陈阳带人悄然控制了那名下工回家的学徒。没有严刑拷打,他只是将少年带到了他母亲的病床前。
在母亲悔恨交加的泪水,和陈阳“罪不责亲,你若肯说实话,我以陈氏外事堂堂主之名担保,保你老母安度晚年,汤药不断”的攻心之策下,那名心理防线早已崩溃的少年,彻底垮了。
他跪在地上,涕泪横流地交代了自己如何被一个神秘的“黑袍大人”,用母亲的救命钱和一颗能让他拥有“仙缘”的丹药所收买,负责传递情报,并将那枚带有桂花香的柳叶,趁着夜色,悄悄放入陈家运粮车中的全部经过。
遵照少年的交代,陈阳带人赶往那家糕点铺,在后院的一口早已干涸的枯井中,他不仅找到了几封用密语写就的信件,更找到了一件他意想不到的东西。
那是一本账册。
一本用某种不知名的兽皮做封面的,入手冰凉的账册。
账册的封皮上,没有任何名字,只有一个用暗红色扭曲的衔尾蛇徽记。
陈阳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颤抖着手,翻开了账册的第一页。
借着火把的光亮,一行用朱砂写就的名字,赫然映入他的眼帘。那不是黑木崖李家的任何一个人的名字,而是…..
十二云台,王家,王兆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