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柳青研的亲近,他没有推开那只手,只是沉默地接过那件尚带着女子体温的披风,顺势退后了半步,拉开了一段微妙的距离。
他对着柳青研,平静地躬身一礼:“夜深露重,柳道友也请保重。陈某,先行谢过柳家的‘诚意’。”他刻意将“柳道友”和“柳家”二字咬得很重,话里的疏离感,瞬间将那旖旎暧昧的气氛,拉回了两家公事上。
柳青研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料到这个看似木讷的族长,竟能如此快地挣脱她设下的情境。她随即莞尔一笑,那笑容里没了先前的试探,多了几分真实的欣赏。
她从容地收回手,拢于袖中,语气也变得坦然:“族长是聪明人,青研便放心了。我父之意,是结两姓之好。青研之愿,是寻一安身立命之所。不知族长,能给柳家和我什么?”她毫不避讳地将皮球踢了回去,话语间再无半分少女的娇羞,已然是一副平等谈判的架势。
陈道玄并未立刻回答。他看着眼前这个年岁不过双十,心智却远超常人的女子,心中第一次生出了几分郑重。他沉吟片刻,发出邀请:“此事重大,非三言两语能定。明日此时,请柳道友来我静室,你我二人,当为两家未来,仔细算一算这笔账。”
次日白天,陈道玄前往陈年的院落请教。陈年并未在族塾授课,而是独自一人坐在院中的石桌旁。他没有看书,也没有打盹,只是用一截最普通的木炭,在一块磨平的青石板上,一笔一划地绘制着什么。
陈道玄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副简陋却精准的舆图,青竹山周边的山川河流,凡人村镇,乃至几个有灵根传家的修仙小族的势力范围,都被标注出来,陈平年也未抬,只是淡淡地问:“守义若在,他会如何谈?”
这一问,他瞬间幡然醒悟。是啊,守义若在,他绝不会纠结于什么颜面,更不会被儿女私情所困。他只会拿出一把算盘,将每一份利益,风险,都清清楚楚地拨弄出来,摆在桌面上。
他要谈的,从来就不该是虚无缥缈的“聘礼”与“嫁妆”,而是实实在在的“权责”与“风险”。
当夜,陈道玄的静室内,他与柳青研相对而坐,中间的石桌上,没有香茶糕点,只有一张摊开的兽皮地图与笔墨纸砚。
两人情报共享,展开资源互换的比例:譬如陈氏新得的灵芝,如何换取柳氏特产的一种炼器灵矿,乃至遭遇外敌时,双方需派遣的修士数量与修为高低,甚至于,若是真诞下了子嗣,其灵根归属与两家继承权的问题。
谈判之中,她对洛云山脉外围各方势力的了解,甚至在某些方面比陈道玄更为细致。她言辞犀利,逻辑缜密,几次都精准地指出了陈道玄提议中的漏洞。
这一夜,让陈道玄对她的轻视之意尽数褪去,转为一种真正对对手的忌惮与尊重。她不再是一个美丽的联姻花瓶,而是一个合格的,甚至可畏的盟友。
陈年并未去旁听那场关乎家族未来的谈判。他留在自己的院中,借着月光,教导陈玄辨认草药。他从药圃里采来两株外形极为相似的草药,一株是有益于炼气期修士稳固气息的“清心草”,另一株则是会扰乱法力,造成经脉刺痛的“乱魂茎”。
他将两株草药放在陈玄面前,缓缓道:“玄儿,你要记住,越是美丽,越是相似的东西,越要仔细分辨。有时候,一株毒草,若用对了地方,也能救命。但前提是,你要有能力驾驭它的毒性,而不是被它的毒所伤。”此话一语双关,陈玄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将那份教诲深深记在了心里。
天光微亮时分,一张写满了蝇头小字,条款细致入微,甚至连违约后的惩处都列明的《青竹翠柳攻守同盟契》,终于初步拟定。
陈道玄没有犹豫,当场逼出一滴精血,烙印在契书末端。柳青研也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枚雕着翠绿柳叶的玉佩,那是代表其父柳孟寻意志的信物,她同样催动法力,在契书上留下了柳家的印记。
至此,联姻之名下,是利益,却也比任何山盟海誓都来得牢靠。
为表诚意,也为尽快融入陈氏,柳青研主动提出,在“道侣大典”正式举行之前,她愿意协助陈氏梳理这些天混乱的财务。
她入驻了陈守义身前处理家族庶务的那间小屋,开始仔细查阅陈氏近十年来的流水账目。她做事雷厉风行,不过两日功夫,便指出了几处灵石用度上的模糊与不合理之处,让几位兼管庶务的执事羞愧得面红耳赤。
柳青研入驻财务的消息,让陈阳意识到自己那套管理凡人村寨的粗放法子,在真正的家族账目面前,漏洞百出。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驱使着他,开始主动抱着自己做的简陋账本,向柳青研请教账目管理之法。虽屡次被对方毫不掩饰地评价为“条理不清”、“毫无章法”,他却虚心受教,将每一句批评都牢牢记下,展现了一个凡人堂主特有的坚韧与格局。
陈道玄采纳了柳青研的建议,决定将这场“道侣大典”办得“体面”。他并非要铺张浪费,而是将柳家送来的三百灵石,取一百块用于典礼,广邀附近相熟的小家族前来观礼,务求场面宏大,以震慑那些心怀叵测的宵小之辈。
另外两百块灵石,则当众宣布,正式注入家族府库,设立“育才基金”,并由柳青研暂代二长老之职,负责监管此项基金的用度。
此举,既给了柳家天大的颜面,又为陈氏获得了实利,更以雷霆之势确立了柳青研在族内的地位与权力。
陈氏要与柳氏联姻,并举行筑基道侣大典的消息,迅速在洛云山脉外围传开。百里之外的黑木崖,李家族长在宗祠内听完密探的回报,脸色阴沉,手中的玉杯被他蕴含着法力的手掌,生生捏成了齑粉。
道侣大典前夜,青竹山上张灯结彩,一切准备就绪,一派喜庆祥和。然而,就在这深夜,外事堂堂主陈阳却面色惨白,脚步匆匆地闯入了陈道玄的静室。
他带来了一个噩耗:“陈氏最重要的凡俗产业,位于山外“平阳镇”的灵谷收购铺,一夜之间,负责的三名管事连同家眷,集体暴毙,铺中存放的所有账本与待运的灵谷,不翼而飞。”
陈道玄心头一沉,正要发问。陈阳颤抖着手,从怀中递上一件用布巾包裹的物事。
他打开布巾,里面并非那枚黑蛇木牌,而是一片被遗落在库房角落的翠绿柳叶。
这柳叶上,残留着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阴寒气息,那气息的源头,与当初陈阳在那枚黑蛇木牌上感受到的,同出一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