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王朝,四更天
此时天色尚未破晓,墨蓝色的天幕像一块浸了水的丝绒,沉甸甸地压在邙山的轮廓上。
启明星悬在东南方,亮得有些孤绝,周围稀疏的星子正一点点淡下去,在渐次泛白的云絮间若隐若现。
刘昴星正通过窗户观看东汉时代四更天的天空。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这初晨光景的确要比后世洛杉矶临晨四点钟的天空更好看。
在这个没有光污染的时代,“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所描绘的场景真的不得不令人感叹。
“当——当——”
更夫的梆子声敲过四更,尾音在薄雾里散得很慢。
随着打更人的脚步越来越近,周围的店铺像是被这梆子声轻轻唤醒的困兽,在墨色里舒展着沉睡的筋骨。
刘昴星打着哈欠就支起了新进的竹蒸笼。
笼屉上盖着块五颜六色的花布,布角绣着龙飞凤舞的“百味”二字,正是现代工业的产物。
凌晨四点的现代厨房亮着冷白的灯,刘昴星站在不锈钢操作台前,指尖划过电子秤的显示屏。
他抓了把东北五常大米倒进量杯,又掺了把黄小米。
这是试了三次才调出的黄金比例,既保留米粥的绵密,又带着点颗粒感,符合东汉人吃惯粗粮的口感。
电饭煲内胆接满纯净水,米水比严格卡在 1:8,按下“杂粮粥”模式时,屏幕亮起淡蓝色的光。
刘昴星转身打开冰柜,速冻层里码着整齐的预制包子,塑料托盒上还贴着便签:猪肉大葱馅(30g皮 20g馅)。
这是他算准了东汉物价定的分量,三个能顶饱,两个不浪费。
等到五更天准时开市,马元义便着急忙慌地来上班了。
“今天的生意也许比较忙碌,要做好思想准备。”看到马元义到来,刘昴星不由得叮嘱几句。
“放心吧掌柜,我一定会拼尽全力的!”马元义拍着胸脯连连保证。
百味小楼坐落在洛阳城的南市中的朱雀大街,紧邻着太学,往来学子、商贩络绎不绝,地段算得上绝佳。
南市本就是洛阳最繁华的商业区,店铺林立、人声鼎沸,连带着周边巷弄也沾了烟火气,住满了做买卖的、求学的,偶尔还有些落魄的文人在此落脚。
粥香刚飘出巷口,几个扎着总角的孩童就嗅着味儿跑来了,扒着摊位的木栏直瞅,小喉咙里“咕咚”咽口水的声音都听得见。
这年头,官仓偶尔会施粥,可那粥稀得能照见人影,哪比得上百味小楼的米粥稠厚?
米粒颗颗分明,熬得酥软却不烂,汤里还飘着几粒嫩菜,看着就暖心。
“娘!我要喝那个粥!”领头的孩子拽着刚追上来的妇人衣角,踮脚指着锅里的粥嚷嚷。
刘昴星趁机搭话:“这位大嫂瞧瞧,这粥熬得绵密,一碗足有半斤米,配着小菜才五文钱;包子馒头都是现蒸的,菜馅的四文一个,肉馅的也才六文,实在得很!”
五文钱?妇人眼睛亮了。
她昨日在街口买过别家的粥,稀汤寡水也要四文,还没小菜。
眼前这粥看着就瓷实,价钱反倒更划算。
“娘,我还想吃那个白白胖胖的(指包子)!”孩子又扯了扯她的袖子。
妇人咬咬牙:“那……来一碗粥,两个菜馅包子。”
“好嘞!”马元义麻利地盛粥、取包子,用粗瓷碗装着递过去,“您拿好,小菜在边上,自取就行。”
刚接过吃食,孩子就迫不及待地咬了口包子,菜馅的鲜香混着面香在嘴里散开,他含混地喊:“娘,好吃!比家里的麦饼好吃!”
周围路过的人听见动静,也围了过来。有人问:“这茶叶蛋怎么卖?”
刘昴星指了指锅里的蛋:“茶叶蛋三文一个,用花椒、大料和茶叶卤的,剥了壳就能吃,热乎着呢!”
正忙间,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儒衫的老人走了过来。
他头发半白,颔下留着稀疏的胡须,虽衣衫陈旧,却收拾得干净,手里还攥着一卷竹简,瞧着像是个读书人,只是眉宇间带着几分困顿。
这年头,太学扩招,可仕途狭窄,多少学子读了一辈子书,到头来还是落魄江湖。
刘昴星见得多了,笑着问:“老先生,要点什么?粥还是包子?”
老人目光落在粥锅上,迟疑着问:“这粥里……加了什么?闻着格外香。”
“就是寻常的粳米,多加了些火候,熬到米粒开花,再撒点青菜碎。”刘昴星如实说,“老先生要是不嫌弃,来一碗尝尝?”
老人点点头:“那就来一碗吧。”
盛粥时,刘昴星随口问:“老先生看着面生,是刚到洛阳?来太学游学的?”
老人接过粥碗,叹了口气:“算是吧。前些年在任城讲学,近来才到洛阳,想寻个糊口的营生。”
刘昴星递过筷子:“洛阳虽大,谋生不易。不过老先生看着有学问,或许能在太学附近找个蒙馆教书?”
老人笑了笑,没接话,低头喝了口粥。
米粥熬得恰到好处,软糯又带点嚼劲,青菜的清爽中和了米的醇厚,竟比他在乡绅家蹭过的宴席还顺口。
他抬眼问:“小郎君看着年纪轻轻,手艺倒好,怎么不去酒楼里当厨子?”
“自家的小生意,自在。”刘昴星擦着碗边说,“再说我这手艺,未必入得了那些大酒楼的眼。”
“未必。”老人放下筷子,忽然问,“你读过书?”
“幼时跟着先生认过几个字,不算有学问。”刘昴星挠挠头,忽然想起什么,“倒是听过老先生这般的读书人讲过几句经,比如‘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不知是谁说的?”
老人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是孔夫子的话,出自《论语》。你竟也听过?”
“偶然听来的,记不太清了。”刘昴星笑了笑,“我还听过一句‘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也是这般道理吧?”
老人抚着胡须,眼神渐渐变了,从最初的淡然变成了审视,最后化作一丝赞许:“小郎君虽做着买卖,却也懂些经义。老夫郑玄,字康成,不知小郎君高姓大名?”
“郑玄?!”刘昴星吃了一惊。他虽没读过多少书,却也听过这位大儒的名声。
据说他注解的经书传遍天下,连太学的博士都要拜读。没想到竟在自己这小摊子前遇上了。
郑玄见他反应,反倒笑了:“不过是个落魄老儒,当不起小郎君这般惊讶。”
“先生客气了!”刘昴星赶紧又盛了一勺粥添进他碗里,“我叫刘昴星,这百味小楼就是我的营生。先生要是不嫌弃,往后常来,我给您留着热乎的。”
郑玄看着碗里的粥,又看了看眼前这个手脚麻利、谈吐不俗的年轻人,点头道:“好,那老夫往后可要常来叨扰了。说起来,你这包子、米粥虽好,却都是家常吃食,不知会不会做些更讲究的菜肴?”
刘昴星胸脯一挺:“先生放心,家常吃食是为了糊口,真要论手艺,我这百味小楼的炒菜、炖菜,在洛阳城里也排得上号!先生要是有空,午后过来,我给您露一手,尝尝我的‘九转大肠’?”
“九转大肠?”郑玄来了兴致,“倒是从未听过这菜名,听着就不一般。好,老夫午后便来领教。”
送走郑玄,摊位前的人越来越多。
穿短打的脚夫蹲在树根上,左手托着粥碗,右手捏着两个菜馅包子,嘴里塞得鼓鼓囊囊。
米粥刚入口时,糙米的颗粒感在齿间碾磨,带着点微微的涩,可细嚼两下,小米的绵甜、红豆的沙糯就漫了出来,混着青菜碎的清爽,烫得他直哈气,却舍不得停嘴。
咬包子时更急,薄皮“噗”地裂开,里头的蕈菜馅混着点猪油渣的香,烫得他直吐舌头,仍攥着包子往嘴里送,另一只手还不忘往兜里揣个茶叶蛋。
这茶叶蛋是给蹲在城墙根下的兄弟留的,蛋壳上浸着茶叶的褐黄,摸起来温温的,还带着卤料的辛香。
卖针线的张婶端着自带的粗陶碗,坐在自家摊子的小马扎上,小口抿着粥。
她特意多要了半勺咸菜,脆生生的萝卜干就着粥喝,越嚼越有滋味。
旁边的小孙子捧着个肉包,油汁顺着指缝往下淌,他赶紧伸出舌头舔,包子皮的暄软混着肉馅的浓鲜在嘴里化开,含糊地喊:“奶奶!这肉馅里有颗粒!比咱家包的碎肉香!”
刘昴星见有人舍不得买包子,只买两个铜板的窝头,便高声喊:“自带器皿来盛粥的,每碗减一文!多买多送,卖完为止!”
这话一出,更多人回家取了碗来。
不到一个时辰,粥、包子、茶叶蛋就卖得差不多了。
这卖的速度让一旁的马元义看的是目瞪口呆!
刘昴星将长勺往锅沿上重重一磕,“当”的一声脆响压过了周遭的嘈杂:“卖完了!各位明日请早!”
人群里顿时炸开了锅。
一个络腮胡大汉攥着空碗,嗓门比敲锣还响:“凭啥轮到老子就没了?难不成藏着掖着留着自家吃?”
穿青布衫的书生推了推歪斜的幞头,满脸不虞:“店家好不懂经营!多蒸几笼能费多少事?这不是明摆着让客人空跑一趟么?”
更有人踮着脚往锅里瞅,见确实只剩些锅底的残渣,仍不死心:“这才刚过辰时,日头还没爬到头顶呢!再熬两锅肉粥,多少都能卖完,犯不着跟银子过不去啊!”
七嘴八舌的埋怨像潮水似的涌过来,刘昴星却置若罔闻。
他慢悠悠地解下竹竿上的“百味小楼”布招,那靛蓝粗布上用白粉写的字被蒸汽熏得有些发潮,垂下来时还滴着水珠。
刘昴星收拾着摊子,心里盘算着:上午赚的钱,够买些新鲜的猪肠、五花肉了,正好午后给郑玄做九转大肠。
他抬头望了望天色,南市的方向已经传来了喧闹声,洛阳城的一天,才算真正开始。
收摊后的百味小楼后厨,还残留着米粥与包子的余温。
刘昴星看到马元义狠狠咽了口口水后便说:“元义,你早上应该还没吃饭吧,这剩下来的东西你吃了吧。就当做是给你的福利。”
马元义的脸“腾”地红了,手在围裙上蹭了又蹭,声音跟蚊子似的:“掌柜的,我能不能将这些食物带回家给我小妹吃?她还没吃过如此好吃的东西呢!”
刘昴星将口袋中的铜板刚摞到第三堆,闻言动作顿了顿,抬眼瞧着马元义。
少年的耳朵红得快滴血,攥着围裙角的指节泛白,眼里却亮得很,像藏着两星火苗。
这是独属于穷人家孩子的、既羞怯又执拗的光。
“傻小子。”刘昴星忽然笑了,把刚摞好的铜板往木箱里一收,转身从蒸笼最底层摸出个油纸包。
油纸是昨日从杂货铺买的,边角还带着点桐油香,里面裹着三个完好的菜包,是今早特意多蒸的,本想留着当午饭。
“这里头有三个新的,菜馅足,一会拿回家让你小妹趁热吃。”
他又往陶盆里舀了满满一碗粥,撒上两把早上没卖完的咸菜碎:“粥也多带点,用你那粗瓷大碗装着,盖严实了,到家还能是温的。”
马元义的嘴张了张,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似的,只能使劲点头,眼眶忽然就热了。
他小妹今年才六岁,自打双亲走后就没吃过一顿像样的热乎饭,上次把舍不得吃的半块麦饼塞给她,小妹啃得眼泪汪汪,说“哥,这饼要是带点油就好了”。
“谢……谢谢掌柜的!”他鞠了个实打实的深躬,后脑勺的歪发髻差点蹭到灶台,“我……我一会去买猪肠,一定跑快点,保证耽误不了给郑先生做菜!”
刘昴星摆摆手,看着他手忙脚乱地用油纸把包子裹了三层,又把粥碗揣进怀里焐着,像揣着什么稀世珍宝。
少年跑出门时,草鞋在青石板上踩出“啪嗒啪嗒”的响,临到巷口还回头喊:“掌柜的,我半个时辰就回来!”
后厨只剩刘昴星一人时,他拿起那个被挤扁的菜包,咬了一口。
菜馅里的韭菜还带着脆劲,混着猪油渣的香,其实味道和新包的差不离。
他突然想起在现代看到的许多感人肺腑的故事。
原来无论在哪朝哪代,食物里藏着的心意都是一样的。
这就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