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巷口的积雪化成了泥泞,姚老板的药材担子压得格外沉。药碾声被春风卷走,凌风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拉长又缩短。他的手指划过摊开的止血藤根,指尖带着一层薄茧——这个月三百斤负重穿越魔兽谷采药,肩胛那点残余的蝎印早已被山风磨得黯淡,只留下一弯铜钱大小的浅褐色影子,沉睡般蛰伏在皮肤下。
“老规矩,”姚老板眼皮都没抬,扔过来一把骨刀,“七分老藤皮,三分嫩藤芯,切丝晾干。记着,别用你的碧火去焙,那股烟火气坏了药性!”
噌!噌!噌!
凌风刀落如疾风。薄韧的藤皮在他指间丝缕分明,在晨光下泛着湿润光泽。小医仙默不作声地坐在角落矮凳上捣着药臼,紫褐色的蛇胆草在她莹白的石杵下渗出粘稠墨汁,一缕缕淡紫色薄雾从她指尖溢出,像有生命般缠绕着药臼边缘,却没有丝毫逸散。
“蜂蜇草汁收拢!”
姚老板一声催促,凌风动作一顿,刀尖险险擦过手指。他匆忙放下骨刀奔到窗边,几排悬挂的竹筒里,收集的阳光正将墨绿色液体蒸出缕缕青烟。烟色触到他指端的瞬间,指骨下残留的蝎印骤然一跳,细微的灼痛闪电般蹿入手臂经脉!小医仙抬眸的瞬间,墨绿的毒烟已被凌风翻腕卷入掌心,碧火一闪即没,药液蒸干化作均匀青粉。
“笨死了!”
小医仙冲过来,一把抓住他手腕。指尖冰凉覆盖那残留灼痛的指骨。“说过多少次了!新采的蜂蜇草汁气烈,要等日光褪掉火气!毒劲都钻进骨缝了!”她的声音又急又低,额角沁出细汗。
凌风反手捏住她捣药的手,拇指摩挲着她沾着药汁的指关节:“怕什么?你这点毒是药引。”
“药你个头!”小医仙猛地抽手,拿起石杵往他手背上作势要敲,“下次再逞强,就让药蜂再蜇你十口!”
石杵最终却是轻轻落下,碾开他刚切的藤丝。姚老板在一边冷哼一声,浑浊的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
夕阳的金芒染红青山镇时,主街两侧悬起了纸糊灯笼。人流开始稠密,裹着棉袍的妇人们提着草绳穿起的油豆腐干,汉子们扛着新劈的木柴,还有卖麦芽糖的老翁推着他的小车吱吱呀呀从石板路上碾过。
空气中浮动着一层暖融融的甜腥气,这是混杂着新出锅的米糕香、油脂被炭火催熟的气味,以及初春解冻土地散发的泥腥土腥。
凌风拉着小医仙的手腕在人群中灵活穿梭,像两尾游鱼。“瞧!”他的脚步停在蜜饯摊前,声音带着压不住的雀跃。摊主是个白发稀疏,但眼睛很亮的老婆婆。琳琅的货架上,晶莹的红杏干裹着糖霜如同初雪覆盖的玛瑙,琥珀色的桃脯散发出甜蜜诱人的芬芳,暗紫的李饯蜷缩着,表面凝结的白糖霜犹如冰冷的露珠。
凌风踮着脚尖,小手指点向一碟圆润饱满、裹着厚厚糖霜的蜜枣。
“……药钱够吗?”小医仙看着那糖霜,小声问,手指不自觉捻了捻腰间洗得发白的荷包,里面装着这个月采药分到的沉甸甸几枚铜板。
凌风咧嘴一笑,直接拍下三枚还沾着泥土的铜子儿在摊上:“要最甜的!给她吃!”
“哎哟,真是乖巧懂事哦。”蜜饯婆婆皱纹舒展开,像一朵灿烂的秋菊。枯瘦的手抓了满满一小竹筒蜜枣倒进油纸包,又额外拈了两颗裹着最厚糖霜的塞进凌风手里:“多出的甜头,给我娃娃压压嘴苦气。”
蜜饯铺的灯火映红了少女苍白的耳垂,凌风捏了一颗最大的蜜枣,趁着小医仙不注意,迅速塞进了她的嘴里。
“甜吗?”
小蜜饯在她嘴里化开,浓郁的甜香瞬间淹没了舌苔,一丝羞涩的暖意悄悄爬上面颊。“……酸。”她低着头回答,声音含糊不清,眼睛却偷偷在凌风脸上扫过。
凌风得意地笑出声,自己也嚼开一颗枣子,忽然抓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因常年剥弄草药而带着一层薄茧,此刻残留粘腻的糖汁。“蜜糖比辣油好,”他把剩下的枣肉塞进她攥着的手心,“比蝎毒强多了——甜的。”指腹轻轻划过她微凉的手心嫩肉,带走了一抹晶亮的蜜饯糖霜。小医仙猛地一缩手,那一点凉滑的触感却烙印似的挥之不去。
“哎哟哟,看看这两个小瓷娃娃!”旁边扛着刚收麻布的赵大娘恰好经过,笑声洪亮地打趣,“枣儿甜还是人甜啊?给大娘也尝尝?”
蜜饯婆婆看着两个仓皇躲进人群的孩子背影,摇头笑起来,顺手拿起小医仙刚付账的铜钱要收入陶罐。蜡黄枯瘦的手指擦过那黏腻钱孔时,却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钱币边缘沾着一点点极淡的紫色花粉,几乎融化在暗沉的铜锈色里,散发着微弱得如同幻觉般的辛甜气息。老婆婆皱巴巴的眼皮不易察觉地抖了抖,将这枚沾了异样甜香的铜子,稳稳地丢进了最底下。烛火下,她佝偻的身影被拉长,沉默地投向石板路上匆匆归家的人流。
更深露重的时候,柴房内仅有一小盏油灯在摇晃,将两个孩子的影子投射在斑驳墙壁上,拉扯扭曲。凌风坐在稻草铺上,赤裸着上身,骨骼线条清晰可辨。那蝎印蛰伏在右肩胛与锁骨交界处,一枚铜钱大的墨褐色印记,在昏黄光线下泛着金属般冷硬的幽泽。
小医仙的指尖裹着微凉的草药泥,小心翼翼地点涂在那墨印边缘。她的动作极轻极稳,如同羽毛拂过。嘶——凌风后颈肌肉一绷,倒吸一口冷气。那墨印像是被冰药刺激醒来的活物,边缘处倏然泛起极细微的紫痕!一股阴冷的灼痛如细针般循着脊骨缝钻了下去!
“疼?”她的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指尖微微一顿,随即离开那不安分的毒印,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凉意和小心翼翼,轻轻按在了凌风背心正中。
一股温柔的、混合着药草清苦的气息拂过少年紧绷的皮肤。一点微暖的气息贴近脊骨中心。
“别动,”她的声音低低地几乎散在灯光里,“你心跳太快了……它也跳快了。”温热柔软的气息从皮肉渗入骨髓。黑暗中蝎印下蛰伏的阴寒刺痛奇异地一顿、收缩、沉寂下去,如同被暖流浸润封冻的冰面。紧绷的脊线松弛下来,凌风呼出一口无声的长气。
那贴在后心的存在却忽然撤走了,一阵冰凉取代了方才的温存。小医仙的声音在身侧响起:“血参粉用完了……明日……”她顿了顿,像是难以启齿,“再去一趟拍卖行?”
“药行门口那条花斑狗认得我,”凌风的声音带着一丝睡意的沙哑,翻了个身,面朝着她,“给它带骨头就不叫了。”说完又闭上眼,呼吸渐渐平稳。
距离青山镇千里之遥,毒瘴弥漫的雾城腹地,一汪深绿幽潭如巨大的毒眼镶嵌在山坳中央。潭边枯骨铺地,毒苔腥滑。万蝎殿内,阴寒刺骨。万盏幽绿磷灯悬于高耸石壁之上,投下幢幢鬼影。那绿光落在殿中央巨大的蛇蜕王座上。
蝎毕岩枯坐其上,黑袍委地如凝固的暗影。他的左臂衣袖空荡荡地垂着,裸露的肩头处,一个焦黑的窟窿赫然在目——窟窿边缘血肉扭曲呈熔铸状,皮肉间渗出的青绿毒液滴落于冰冷的石台地面发出嗤嗤的腐蚀声。
“蝎山……一个六岁的稚童?”声音嘶哑,毒砂磨过青石。空荡大殿死寂一片,只有壁间鬼火灯偶尔发出爆裂的轻响。石阶之下,几个长老装束的枯槁身影伏跪着,身体微微颤抖。
一个声音终于嘶声道:“蝎山长老……传回最后一缕残魂影像……”跪在最前的灰袍长老抬起枯骨般的双手,摊开掌心,一缕极其暗淡、似乎随时要熄灭的绿色火苗浮起。火苗摇曳变形,最终凝聚成一幅模糊的画面:血污和落叶混杂的泥地上,面容因剧痛而扭曲的蝎山仅剩的半边脸上写满惊骇绝望,一只流淌着碧绿与幽紫双色火焰的小手正狠命揪住他黑袍的残片,背景是扭曲蔓延、焚烧一切的紫黑色毒云——赫然是毒体爆发的凌风!
火苗噗地熄灭。绿光映着蝎毕岩惨白的脸,那空袖管因某种难以名状的兴奋而微微颤抖。空荡荡的袖管突然被无形的斗气充盈、绷直,直指向雾城之外!
“蚀骨之香……撒出去。”声音冰寒,字字砭骨。“青山镇……飞鸟走兽,贩夫走卒,井泉溪流……无孔不入。”他咧开嘴,露出森森如毒牙的黑黄牙齿,带着一丝扭曲的快意,“让那娃娃心尖上的人……把她的毒,把能引来护着她的毒火,给我一寸寸地……烧出来!”
春夜的风裹着初生的暖意吹入青山镇。赵大娘打了个哆嗦,裹紧布巾走出家门去起夜。她摸索着走到院角的茅房,月光透过木条缝隙流泻下来。她恍惚看见墙缝角落,似乎有什么灰白的、细碎的新尘。她以为是耗子打洞扒拉出的泥粉,没在意。
清早凌风挑着满满两桶沉得坠肩膀的甘泉水,走向蜜饯摊子旁的水井打水,准备给姚老板熬制新一批紫骨药膏。排着队舀水的妇人们低声抱怨着,都说这水今日煮开了后,似乎少了些甘冽,喝着有股极其极其微弱的、类似新鲜泥土揉杂了甜杏腐烂后的气味。
没人把这点细微异味当回事。唯有清晨阳光穿透井口升腾的浅淡雾气,映出水中仿佛融化了些许的紫色粉末,若有似无。
不远处,昨夜凌风光顾过的蜜饯摊位支了起来。裹着旧头巾的枯瘦老婆婆如同往常一样颤巍巍地摆好盛满各色蜜饯的竹簸箩。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油纸包里,糖霜凝结得比旁的蜜饯更厚几分,仿佛雪。糖霜底下渗出的浅色汁液沁入油纸,洇开一片极其微渺的暗色云纹,在阳光下一闪而逝——那纹路的收梢处,卷曲如一枚尖利的蝎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