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把最后一只白瓷碗放进消毒柜时,客厅的挂钟“当”地敲了八下。
连着几日酷暑难耐,天气预报说沿海城市的台风即将登陆,位处临省的江汉市也会迎来风雨降温。此时,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卷着打在玻璃上,像谁在轻轻叩门,一下,又一下,带着种莫名的催促感。
开始下雨了,淅淅沥沥地打在玻璃上,像谁用指甲盖轻轻刮着,把墨色的夜色刮得黏糊糊的,连带着空气里都浮着层化不开的潮气。
“张诚还没回来?”婆婆的声音从沙发那头飘过来,她正戴着老花镜择豆角,指尖掐断嫩筋的“嘶啦”声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老人家的酸菜做得一绝,酸脆带劲,每到腌菜季,楼道里都飘着酸香,邻居们总来讨方子,她也从不藏私,因此在小区里人缘极好。只是此刻,她捏着豆角的手用了点力,语气里裹着点不易察觉的不满。
“嗯,说公司有会。”林薇擦干手上的水珠,转身走向阳台收衣服。晾衣绳上挂着乐乐的粉色小裙子,裙摆还沾着上周去公园玩蹭的草汁,旁边是张诚的几件衬衫——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穿衣风格悄悄变了。以前总穿挺括的商务衬衫,袖口永远扣得整齐,如今却多了些宽松的户外款,他穿着也显得年轻很多。
阳台角落的玻璃烟灰缸里,烟蒂堆成了小小的尖塔,白色的过滤嘴挤挤挨挨,边缘泛着焦黄色。张诚最近烟抽得越来越凶,尤其是在书房待着的时候,门缝里总会飘出淡淡的烟味,混着点说不清的气息。这已经是这个月换的第二个烟灰缸了,之前的也不知道落在哪儿了。
“周末别跟李渭他们家出去了。”婆婆突然把豆角往竹篮里一摔,声音拔尖了些,竹篮碰撞茶几发出“哐当”一声。“我真是打心眼儿里不喜欢那个苏晴,说话总是捏着嗓子,嗲声嗲气的,看人时眼睛斜斜吊着,一股子媚劲儿。嘴上说自己是男孩子性格,大大咧咧,我看啊,就是街坊们说的那种……叫什么绿茶还是红茶来着?总之不是省油的灯。”
林薇叠衣服的手顿了顿,把张诚的衬衫领口抚平,轻声说:“妈,他们就是普通朋友……李渭还特意打电话说,想趁这次出去玩,跟张诚缓和缓和关系。”
“缓和?我看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婆婆“嚯”地站起身,围裙带子蹭过茶几,带倒了装枸杞的玻璃罐。她赶紧扶起来,压低声音凑近林薇,“我这几天总听见李渭在阳台打电话,说什么‘张诚的账务’‘异常流水’,嘀嘀咕咕的。这种人,躲都来不及,还凑上去?不怕被缠上?”
门锁“咔哒”响了一声,张诚回来了。他脱下外套往沙发上一扔,一股酒气混着烟味涌过来,还似乎带着一丝儿甜味。林薇抽抽鼻子努力辨别,那甜味又消散了。
“妈,还忙活呢?你马上要去医院复诊,别累着自己了,咱家也吃不了这么多,乐乐呢”他扯了扯领带,声音有点哑。
“早睡了。”婆婆站起身,语气缓和了些,“我去给你热碗汤。”
张诚点点头,转头看向林薇:“隐泓洞的安排……你这边没问题吧?”
林薇望着窗外的雨幕,她犹豫着开口:“旅行的东西我都收拾好了,可是……你看这天气,下着雨进山,是不是不太安全?乐乐还小,我有点担心。”
李渭叹气道,带着明显的恳求:“我知道你顾虑,我也怕,但这次机会真的太重要了。我跟张诚现在闹成这样,工作上已经僵得像块铁板。他是副总,这次审计的事,最后肯定找不到他头上,可我不一样。等这阵风头过了,他随便给我使点绊子,我这职位就悬了。”
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低:“就当帮我个忙,去了我好好跟他赔个罪,把话说开。隐泓洞我查过,是4A景区,设施特别成熟,肯定安全。等这事过去了,我绩效能上去,奖金下来,乐乐的钢琴钱就有了,你说呢?”
林薇的心猛地沉了沉。乐乐念叨钢琴很久了,上周路过琴行,小姑娘扒着玻璃看了足有半小时,小手指在橱窗上假装弹琴的样子,连指节用力的弧度都学得像模像样。李渭是家里的经济支柱,他的工作要是出了岔子,别说钢琴,怕是连每月的房贷都要捏把汗。
“我再想想……”
“林薇,算我求你了。”李渭的声音更急了,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就这一次,过后我一定好好补偿你们娘俩,带你和乐乐去迪士尼,乐乐也念叨好久了。”
林薇靠在阳台栏杆上,冰凉的铁栏杆透过薄薄的睡衣渗进来,让她打了个寒颤。雨丝飘到脸上,凉飕飕的,带着股泥土的腥气。她知道李渭的难处,也明白他说的是实话——这些年他在公司拼命往上爬,一半是为了争口气,一半也是想让她和乐乐过得踏实点,不用像刚结婚时那样,买棵白菜都要货比三家。
张诚没再说话,径直走向书房。林薇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陌生得厉害。以前他回家总会先抱抱乐乐,跟她说说公司的趣事,可现在,他进门的第一句话不是问孩子,就是谈工作。两人之间的话越来越少,有时候一整天都说不上十句,似乎只有谈及乐乐的学费,或者事关他工作的应酬时,才能多说两句。
他们和张诚家的往来,起初也是李渭提议的。那时候李渭刚进公司,张诚是部门主管,李渭总说“多走动才能拉近关系”。于是她知道张诚的老婆喜欢旅行喜欢户外,她也用心做攻略与她找话题攀谈,跟着去参加张诚家的聚会,一来二去,两家人倒真亲近起来。李渭的职位也确实靠着张诚的提携,一步步往上走,从普通职员做到了审计组的小领导。
书房门关上的瞬间,林薇听见里面传来手机震动的声音,接着是张诚压低的说话声,尾音带着笑,软得像棉花——那是她很久没听过的语气,上次听见,还是他们刚恋爱的时候。
“妈妈,爸爸回来了吗?”乐乐揉着眼睛从房间走出来,小辫子睡得歪歪扭扭,手里紧紧抱着洗得发白的布偶兔子。
“回来了,在忙工作呢。”林薇蹲下身,把女儿搂进怀里,小家伙身上带着淡淡的馨香,让她紧绷的心稍微松了点,“乐乐乖,我们去睡觉好不好?”
乐乐点点头,小手搂住她的脖子,声音软软的:“妈妈,周末真的要去山洞吗?我有点怕黑。”
林薇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眼眶突然有点发热。她抬头看向书房的方向,门缝里透出昏黄的光,烟味顺着缝隙钻出来,和窗外的雨声缠在一起,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勒得她喘不过气。
“不怕,”她拍着乐乐的背,声音有点发飘,“有妈妈在呢,妈妈会保护你。”
其实她也怕。不是怕下雨,不是怕进山,而是怕这雨雾背后藏着的东西,怕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水味和悄悄话,怕李渭的工作真的出问题,怕乐乐的钢琴梦碎掉。可她没得选——李渭的工作,乐乐的钢琴,更是他们柴米油盐的生活,还有这段早就起了褶皱、却不得不继续往下铺的日子,好像都逼着她往前挪一步,哪怕前面是看不清的深渊,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雨还在下,敲在玻璃上,像一首永不停歇的催眠曲,哄着屋里的人,也哄着那些藏在夜色里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