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启坊对陈途安的回答很满意,点头道:
“我已经快七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算得上高寿之人,就算这会儿登时死了,也没什么遗憾。
可世道就要变了,我还是放心不下陈家。”
“儿子无能,让父亲受累了。”陈举业汗颜,俯身跪地。
陈途安见此,哪里还敢站着,就要跟着跪下,却被陈启坊扶住。
老爷子摇头说:“你大伯的确是无能之辈,乖孙不必陪他,要不是他们无能,也不必教你进京犯险了。”
“你曾祖,当年只是镜湖水匪的一个小头目,招安后没捞到个官当。
没官就没官,当个富家翁其实也好。可朝廷不叫人活,这才让你爹重操旧业,干回了那行当。
眼见摩尼教势大,家中本来打算到时候主动入伙,以免受到贼兵裹挟,闹大后还有机会向朝廷招安。”
陈途安恍然,老爷子这是把造反当成一门生意做了啊,还TM是祖传生意。
也对,大宋几乎每年都有人造反。宋人也动不动就把造反挂在嘴边,犯法,但没去人管。
或者说宋庭无所谓。
赵家江山的基本国策就是以招安为主,剿灭为辅。招安后给贼首、头目封个小官,贼兵摇身一变就地化作厢兵,送上战场当炮灰。
这不是生意是什么?就像反贼初创了一个小公司,在大公司围剿下活了下来。
于是被大公司收购,小公司老板成了大公司经理,员工通通转为外包。
因此一些人将造反受招安,当做进身之阶,就比如陈家。
一时间陈途安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也许在宋朝造反,根本不用考虑退路,反而闹得越大才越好。
相反如果没闹大,没抗住本地官府第一次围剿,就不会有朝廷平判、下令招安,真成了山贼流寇。
这或许就是陈家早就想好的“退路”。
可陈途安知道,方腊这次造反不一样,这次不是生意。
而是朝廷真把百姓逼的活不下去了,没有人接受招安,或者说没有人被招安。
那么多起义军中,真没人想接受朝廷招安?总有几个像陈家这样带投机成分的吧?
只有一种可能,这次方腊起义,把宋徽宗给惹毛了,不接受任何招安。
原因就是,方腊建元“永乐”,自号“圣公”称帝了,这相当于骑在赵佶和大宋头上拉了泡大的。
陈家想要以招安为退路,注定是不行了,这样也好,到时候让陈家跟着自己走。
老爷子不知道陈途安在想着,怎么把陈家带到海外去,继续说道:
“这次皇帝下诏,也是我陈家另一条退路。
你进京后,若是皇帝收回道官任命,赐给你正经官身,咱们家就举家迁走,不再招惹那些是非。
但要记住,千万不能当什劳子道正,那是得罪天下人的祸事。”
“孙儿晓得了。”陈途安点头应下,又想起一件事。
————
七月初,稻子还未收割完,雨又下了起来。
好在这次是秋雨,不像春雨那样淅淅沥沥,也不像夏天暴雨那般凶猛。
秋雨是连绵中带着一丝凉意,就像离别。
陈途安站在码头边,和母亲王氏告别:“娘,秋雨凉、回去吧,孩儿过不了多久就回来了。”
王氏才和儿子重逢不久的,之前儿子就在县城,不时还能去见一见。
这次儿子去的是千里之外的汴京,她即不舍又心忧。
最后理了理儿子衣领,脸上挤出一抹笑,说:“途安,莫要担心娘。你自乘船去,我在这儿看着你。”
陈途安鼻头微微一酸,对母亲摆了摆手,船家轻撑杆头,水中荡起波纹,船尾飘然离开码头。
看着码头上的母亲越来越小,陈途安心中轻叹。
他虽是后世魂魄,但也有小途安的记忆,记忆做不得假,也可以说他是多了后世某人记忆的陈途安。
在小途安的记忆中,从小在母亲王氏身边长大,感情深厚。陈途安穿越来后,也受母亲王氏半年来精心照料。
相比于常年见不到面的便宜爹,王氏更像是陈途安第二个母亲,在这个世界的母亲。
这个时代联系、出行十分不便,出远门还会遇到各种危险,不知多少人是死于疾病、贼人,他能理解王氏那种心情。
码头上,王氏看着渐渐远去的小舟,眼角不知何时湿润起来。
船上除了陈途安和两个表哥,道士王安也在。
王安长相一般,但点得一手好茶,茶沫在他手中出神入化,能点出各种形状。
他给陈途安点出一杯“月遮云霞”,杯中一轮圆月将几朵云霞遮住。
有些像后世咖啡拉花,但更具有层次感。
以宋人标准来看,陈途安实际上是个读过书的半文盲。
因为读书只是基操,还得要雅,才能算作士人。
陈途安自觉,他很不雅,也学不来,更不会去学。
因为雅道士王安,正在往脸上敷粉,含铅那种……这的确很雅。
————
陈途安乘船前往越州城时,越州官场已经炸锅了。
没人会想到,会稽县曹县尉居然连升了三级!尤其是耍了曹轩的刘通判,和夺他功劳的王县令。
刘通判亲自登门,给曹轩赔罪。
他虽然官大,但曹轩这次是献贡升官,定然是入了官家法眼。一旦进京谢恩时,在官家面前进献谗言,说个他什么坏话,他这官也就当到头了。
曹轩虽然还恨着刘通判,可人家毕竟是他上司,官也比他大得多,还亲自登门道歉,也是给足了他面子。
况且官场上不存在纯粹的仇人,人家还送来好几车钱,看在钱的份上也不能再交恶了。
两人一阵说说笑笑,悄然化解了矛盾。
但一墙之隔的王县令,这会儿尴尬得很,他知道自己就算去赔礼道歉,曹轩也不会给他好脸色。
梁子已经结下了,索性窝在县衙中,即不去道歉,也不去祝贺。
听着隔壁传来的祝贺声,他就恨得咬牙切齿,破口大骂:“曹轩这个佞臣、进幸之臣!”
越骂越脏,甚至仰天痛呼“世道不公,奸臣当道。”
骂得多了,渐渐融入感情,恍惚间他好像真成了忠臣、清官。
县尉宅邸中,此刻热闹无比,整个越州城的官员、大吏,甚至知州都来祝贺了。
裘日新也来了,他回敬曹轩一杯,心情很复杂。
他其实存了歹心,想要赚曹轩一家当贼,武进士也是武人、也是浊流,哪里就当不得贼了?
这些天,他做了很多事。先是找关系和勾搭上王县令,接着撺掇他夺了曹县尉功劳,也让刘通判认下此事。
又找人弄了谋反证据,就等曹轩因抢功之事,心生不满、郁郁不得志。
就等着再逼他一把,让人嫁祸给他。等曹轩入狱后,自己再找人劫他出来,又胁迫其妻女,定能叫他从贼!
可惜,功败垂成。曹轩竟走了狗屎运,要升为京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