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政推行的头三个月,京城里还是一片歌舞升平,然而,敏锐的人已经能从空气中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这味道,最先是从家家户户的米缸里散发出来的。
起初,只是常去的那家米铺,斗米的价格悄无声息地涨了两文钱。
掌柜的笑呵呵地解释,说是去岁南边雨水大,收成不好,新米还没运到,陈米自然金贵些。
街坊们虽有微词,却也觉得在理,毕竟年年如此,涨涨跌跌,本是常事。
可事情很快就不对劲了。
不出一个月,不光是这家米铺,整个京城,从东市到西市,所有的米行粮铺,仿佛一夜之间约好了似的,齐刷刷地调了价。
涨幅虽不大,一成上下,但那股整齐划一的劲头,透着一股子邪气。
更邪门的是,这股风很快就吹出了京城。
从北地的大同、宣府,到南边的苏杭、两淮,甚至远至湖广、巴蜀,凡是人口稠密
商贸繁荣之地,米价无一例外,都在以一种温水煮青蛙的姿态,缓慢而坚定地上扬。
半年过去,当初那碗还能加个蛋的阳春面,如今连面汤都得省着喝了。市面上的米价,不多不少,正好翻了一倍。
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开始在市井间蔓延。
百姓们议论纷纷,怨声载道。而那些翘首以盼的言官御史们,终于等来了他们期盼已久的机会。
一道道奏疏雪片般飞入紫禁城,送到了内阁首辅张居正的案头。
这些奏疏写得极有水平,通篇不见一个“新政”的字眼,却字字句句都在说
自朝廷“锐意改制”以来,天下物议沸腾,物价飞涨,民生凋敝,恐有动摇国本之忧。
其言辞之恳切,用心之“良苦”,简直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内阁值房内,气氛凝重如铁。
张居正端坐案后,面沉似水,对那些几乎能戳破房梁的弹劾之声充耳不闻,只将一本本奏疏默默地留中不发。
他知道,这是对手的第一轮试探,也是最凶险的一招。他一退,则新政必将土崩瓦解。
乾清宫西暖阁里,与内阁的紧张气氛截然不同。
年仅十岁的朱翊钧,正临窗而坐,面前摆着一盘残局。
他手里捏着一枚黑子,迟迟没有落下,目光却穿过窗棂,望向了京城的天际线。
大伴冯保侍立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他刚刚将司礼监汇总来的,关于各地米价和言官动向的密报,轻声念给了小皇帝听。
许久,朱翊钧嘴角微微上翘,勾起一抹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冷冽笑意。
“鱼儿,咬钩了。”
他轻轻将手中的黑子“啪”地一声,按在了棋盘的天元之位。
就在各大米商粮行暗自得意,以为胜券在握,只等朝廷低头妥协之际
一件奇事,在京城、南京、苏州、扬州等十数个大城同时发生了。
一些地段不算最好,但也不差的街角,忽然开起了一家家崭新的商铺。
铺子的门脸不大,装潢却很别致,匾额上是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承运商行”。
这商行里卖的东西很杂,有晶莹剔剔的琉璃珠子,有造型古怪的南洋木雕,还有些女子用的,带着异域香气的香膏。
这些小玩意儿新奇有趣,引得不少人驻足观看。
但真正让这商行一夜成名的,是摆在店门口最显眼位置的,一袋袋码得整整齐齐的白米。
告示牌上用墨笔写得清清楚楚:白米,每斗售价,比半年前未涨价时,还便宜一文钱。
消息一出,整个城市都炸了锅。
“听说了吗?城南那家新开的承运商行,卖的米比官价还便宜!”
“真的假的?这年头还有这等菩萨心肠的善人?”
“我刚去瞧过,千真万确!米粒是长了些,不如咱们本地的粳米圆润,但熬出来的粥,香着呢!”
原本因米价高企而愁眉不展的百姓们,瞬间找到了宣泄口。
一时间,各地承运商行门前车水马龙,排队的百姓拐了几个弯,几乎堵塞了整条街道。
人们奔走相告,那些囤积居奇的米商,则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之前那些沸反盈天的民怨,仿佛一夜之间就肖声觅迹了。
更让人啧啧称奇的是,别的商铺但凡搞些惠民活动,总要加上“每人限购一斗”之类的规矩。
这承运商行却反其道而行之,不仅不限量,还在告示牌下添了一行小字:“敞开供应,库里尚有余粮,便是将整间铺子搬空,亦无不可。”
不过,这行小字的旁边,还有一行更小的字,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凡单次采买逾百石者,非但无折扣,米价反涨五成。”
老百姓们看不懂这规矩,人家买得多都是打折,这家倒好,买得多反要加价,真是天下奇闻。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提着米袋,高高兴兴地去买平价米。
百姓们是开心了,可有些人,肺都要气炸了。
江南,苏州,钱氏园林。
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本是人间仙境。
此刻,园林深处的一间密室里,气氛却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江南米业的几位头面人物,此刻都聚在这里,为首的,正是富甲一方的钱氏家主,钱博。
“钱兄!”一个长着山羊胡的干瘦老者,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茶杯乱跳
“查出来没有?这‘承运商行’,到底是何方神圣?背后是谁在撑腰?能不能递个话,聊一聊?”
钱博脸色阴沉,缓缓摇了头:“明面上的人,都查过了。
各地的掌柜,都是些查不到根脚的白丁,像是凭空冒出来的。往上查,线索就断了。”
“那还等什么!”山羊胡急道,“他来路不明,咱们还怕他不成?
直接动用府衙的关系,找个由头,把他的铺子封了!我看他还怎么卖米!”
“没用的。”钱博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我试过了。”
“啊?”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山羊胡更是瞪大了眼睛:“这……这怎么可能?府衙的封条,也不管用?”
钱博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惨笑:“前日,我让扬州府的朋友,寻了个‘偷税漏税’的由头,封了他们一家最小的铺面。
结果,扬州知府上午刚亲手贴上封条,下午,就自个儿提着袍角,一路小跑着去把封条给揭了。
据说,还对着那店铺掌柜,点头哈腰,赔了半天不是。”
“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