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看着他那副惊恐万状的模样,一点也不意外。他没有急着反驳,反而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茶,轻轻吹了吹热气。
“叔父,您是不是在想,苦一苦朝廷,苦一苦天下的百姓,咱们朱家这几万子孙,总还是能养得起的?”
“这……”朱载纯被一句话猜中了心思,老脸一红,有些尴尬地支吾道,“臣……臣是觉得,祖制……不可轻动。”
“祖制?”朱翊钧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朕这几日,听得最多的,就是这两个字。
张先生拿祖制压朕,冯公公拿祖制劝朕,如今连叔父您,也拿祖制来教训朕。
这祖制,仿佛就是一条条绳索,要把朕这个皇帝,捆成一个泥塑木雕的菩萨,供在庙里好看,却什么都不能做。”
他放下茶杯,走到朱载纯面前,蹲下身子,平视着他的眼睛。
“叔父,咱们不做那些虚的,就来做一道简单的算术题。”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有魔力一般,让朱载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就按这黄册上的人口算,四万余。
咱们就取个整数,四万。这四万宗亲,都是青壮,能生养。
咱们不算多,也不算少,就假设,他们每家,明年只添一个孩子。
那明年,我朱家宗室,是多少人?”
朱载纯的脑子飞速转动。四万加四万……八万?
不对,这四万人里,还有娶妻的,还有嫁女的,还有……他算不清,只觉得头皮发麻。
朱翊钧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继续说道:“叔父算不清,朕替你算。这只是最理想的状况。
若是他们一家生两个,生三个呢?后年呢?大后年呢?十年之后呢?
我大明立国至今不过两百年,宗室人口就从太祖爷时期的几十人,暴涨到如今的四万余人。
再过一百年,叔父您敢想,会是多少人?二十万?还是五十万?
到时候,这天下的田地,够不够给他们封赏?这天下的钱粮,够不够给他们发禄米?”
朱翊钧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朱载纯的心上。
“到时候,别说苦一苦百姓。就是把天下所有百姓的骨髓都敲出来,也填不满咱们朱家子孙这个无底洞!
到那个时候,国库空虚,民怨沸腾,流民四起……叔父,你觉得,我大明的江山,还能坐得稳吗?
太祖爷定下这规矩,是想让子孙后代安享富贵,可不是想让他的不肖子孙,把这偌大的江山,活活吃垮!”
“嘶……”
朱载纯倒吸一口凉气,额头上冷汗涔涔。他虽然算不清具体的账目,但他听懂了朱翊钧话里的意思。
那是一个无比清晰,也无比恐怖的未来。这不是危言耸听,这是板上钉钉,一定会发生的事实。
他仿佛看到了一艘正在不断漏水,船上还在疯狂增加乘客的巨轮,正无可挽回地驶向毁灭的深渊。
他看着眼前这个蹲在地上,神情冷静得可怕的十岁侄儿,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这不是一个孩子,这是一个能看穿百年世事的怪物。
朱载纯不傻,他只是懒。
当安逸的生活即将被毁灭时,他比谁都精明。
他知道,皇帝说的是对的。再这么下去,大家谁都别想活。
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脸色变幻不定。
许久,他才用一种近乎干涩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您……您到底想让小王做什么?”
他知道,小皇帝跟他说这么多,绝不是为了吓唬他。
这背后,一定藏着一个惊天的计划。
而他,礼王朱载纯,很不幸地,被选中成了这个计划里的一颗棋子。
听到这句话,朱翊钧知道,事儿成了一半。
他站起身,脸上露出了狐狸般的笑容。
“赚钱。”
“赚……赚钱?”朱载纯又懵了。他好不容易从“裁撤宗室”的震惊中缓过来,又被这两个字给砸晕了。
“皇上,您没说笑吧?”他哭丧着脸,“士农工商,商为末流。
您让臣……让一个堂堂的亲王,去做那下九流的营生?
这要是传出去,臣这张老脸……还有咱们老朱家的脸,往哪儿搁啊!”
“脸面?”朱翊钧嗤笑一声,“叔父,等将来国库空了,军饷发不出
灾民遍地,这江山都快没了的时候,您还要那张脸皮,是打算糊墙用吗?”
朱载纯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叔父先别急。”朱翊钧看火候差不多了,又换上了亲热的语气,拉着他的手
让他坐下,“朕知道您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但您且听朕说完,就知道朕的苦心了。”
他凑到朱载纯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开始讲述一个足以让整个大明都为之震动的庞大计划。
“朕要叔父您,即刻回府,动用您王府的名义,不,要用您私人的名义,去寻几个可靠的掌柜,成立一个商号。”
朱翊钧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诉说着什么惊天大案。
朱载纯听得云里雾里,成立商号倒是小事,他府上本就有几个铺子在经营,不过是小打小闹。
可皇帝让他亲自下场,这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然后呢?”他下意识地追问。
“然后,”朱翊钧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名为“野心”的光芒
“朕要叔父您的商号,南下。去广州,去泉州,去月港,造大船,招水手,扬帆出海!”
“出海?”朱载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去……去哪儿?”
“去占城,去暹罗,去满剌加,去所有南洋诸国!”
朱翊钧摊开一张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简易海图,指着上面那些陌生的地名
“叔父,我大明的丝绸、瓷器、茶叶、铁锅,在那些化外小邦,价比黄金。
您就用这些他们没有的东西,去换他们有的东西。”
“换什么?”
“换米,换豆,换一切能填饱肚子的粮食。
尤其是一种名叫‘番薯’的东西,听说那玩意儿不挑地,产量还极高,有多少给朕换多少!”
朱翊钧的语气不容置疑,“最要紧的,是换金子,换银子!
我大明缺铜,更缺金银。宝源局铸钱的铜料都不足,新政要推行,没有足够的金银作为本钱,一切都是空谈。
朕要的,就是让南洋的金山银山,都流进我大明的国库里来!”
朱载纯听得心惊肉跳。这哪里是做生意,这简直就是去海外“零元购”!
而且还是皇帝亲自授意的!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心里最大的疑惑还没解开。
“皇上……这……这和裁撤宗室,又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