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臣……臣府里头那新请的戏班子,今儿个头一回登台,还等着臣回去听戏呢……您看……”
朱载纯一边说,一边脚底抹油,身子已经开始悄悄往殿门口挪。
“叔父!”朱翊钧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
朱载纯的身形僵住了。
“朕这里,难道比不上一个戏班子?”朱翊钧的声音里,瞬间带上了三分委屈,七分落寞。
他从宽大的龙椅上跳下来,小小的身影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孤单。
他走到朱载纯面前,仰着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看得朱载纯心里发毛。
“父皇走后,这宫里头,朕能说句体己话的,也就只有叔父您了。
没想到……连叔父也嫌朕烦了……”说着,他眼眶一红,低下头,用袖子使劲揉了揉眼睛。
朱载纯的冷汗“唰”就下来了。
他最怕的就是这个!这小皇帝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简直是天生的,他这颗活了几十年的老心脏,根本顶不住。
“皇上!皇上您这是说的哪里话!臣……臣该死!臣不是那个意思!”
朱载纯连忙矮下身子,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臣就是个粗人,什么戏文,哪有陪着皇上您说话来得要紧!臣不走了!今天就是天塌下来,臣也陪着您!”
“真的?”朱翊钧抬起头,脸上挂着两滴晶莹的泪珠,要掉不掉。
“真的!比真金还真!”朱载纯拍着胸脯保证。
“那好。”朱翊钧立刻破涕为笑,拉着朱载纯的手就往内殿走,“叔父,咱们去里边说,这里人多嘴杂。”
朱载纯被他拉着,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条小狐狸拖进了洞穴的肥兔子,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抗拒,却又不敢挣扎。
完了,完了,这回怕不是要把他自己给搭进去了。
两人进了偏殿,冯保识趣地守在殿外,顺手将殿门带上。
殿内只剩下叔侄二人,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重。
朱翊钧没有卖关子,他直接走到一排紫檀木书柜前,吃力地拖出一个上了锁的大箱子。
朱载纯认得,那是存放宗人府密档的特制箱笼。
“叔父,你帮朕打开。”
朱载纯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上前,用钥匙打开了铜锁。
箱盖掀开,里面没有预想中的金银玉器,而是一摞摞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账册。每一本都用厚实的牛皮纸包裹
上面用蝇头小楷标注着“隆庆六年,宗人府岁支总册”、“嘉靖三十年至今
各省藩王禄米支领详录”、“大明宗室人口勘合黄册”
朱载纯的眼皮跳了一下。这些东西,都是帝国的最高机密,别说他一个亲王
就是内阁首辅,若无皇帝特许,私看一页都是死罪。
“皇上,这……”
“叔父,看看吧。”朱翊钧指着最上面一本,“就看这本,宗人府去年的岁支总册。”
朱载纯心里虽慌,但皇帝发话,他不敢不从。
他颤抖着手,捧起了那本沉甸甸的账册。
他读过书,也管过王府的账,可当他翻开第一页,看到上面罗列的数字时,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账册上没有废话,全是冰冷的数字和名号。
“……岁支禄米:晋王一系,三百二十一年,在册宗室计一千九百四十二人,支米八十七万石。
周王一系,二百九十五年,在册宗室计两千一百零三人,支米九十一万石。
楚王、蜀王、代王……等十三藩,宗室共计一万两千余人,支米五百六十万石……”
“……天下各府州县,镇国、辅国将军,奉国、镇国中尉等,无职闲散宗室,共计两万七千余人,支米一千二百万石……”
朱载纯的手开始抖了。
他自己的礼王府,因为人丁不旺,每年也就领个几万石禄米,已经觉得是天大的恩赏。
他从未想过,把所有朱家子孙的耗费加在一起,竟然是如此一个恐怖到令人窒息的数字。
他快速地心算了一下,这些禄米加起来,几乎占到了去年大明朝廷全年财政收入的三成!
这还只是禄米!还不算各地藩王侵占的田产,赏赐的庄园,以及各种名目繁多的特权和开销!
“叔父,震惊吗?”朱翊钧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的身边,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朱载纯的嘴唇有些发干,他合上账册,感觉那薄薄的纸页,重若千钧。
“皇上……这……这……”他“这”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叔父,此地只有你我二人。”
朱翊钧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朕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等朕亲政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裁撤宗室。”
“轰!”
朱载纯感觉自己的脑子里像是有个惊雷炸开了,炸得他眼前发黑,天旋地转。
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指着朱翊钧,嘴唇哆嗦着,面无人色。
“皇……皇上!您……您疯了!万万不可啊!此乃大逆不道之举!
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谁敢动?您这是要……要逼得天下宗亲造反,要让我朱家江山,毁在您手里啊!”
朱载纯瘫坐在地上,是真的吓坏了。
他这辈子听过最离经叛道的话,无非是哪个言官骂皇帝骂得狠了些,或是哪个武将打了败仗谎报军功。
可跟眼前这位小皇帝的话比起来,那些简直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
裁撤宗室!
这四个字,就像四把淬了剧毒的钢刀,深深地插进了他的心脏。
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这是动摇国本,是挑战祖宗家法,是把所有姓朱的
从亲王到中尉,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推到了对立面。
到时候,别说张居正的新政,就是皇帝本人,恐怕都会被宗亲们的唾沫星子给淹死。
“皇上!您……您才十岁,有些事……您不懂!”
朱载纯喘着粗气,试图用长辈的身份劝说,“赡养宗室,是太祖爷定下的铁律!是祖制!是天理!是孝道!
咱们老朱家得了这天下,总不能让自己的子孙去要饭吧?
是,花销是大了点,可……可咱们勒紧点裤腰带,总还能扛得住。
您要是真行此大逆之事,史书上会怎么写您?您会被骂成不肖子孙,会遗臭万年的!”
朱载纯虽然胆小怕事,但也知道祖宗规矩大过天。
他虽然也觉得那账本上的数字触目惊心,可一想到要亲手砸掉所有朱家子孙的饭碗,那股发自血脉深处的恐惧,还是压倒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