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一人之手?”高拱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豁然站起,在值房里来回踱步,脚步声又急又重,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老虎。
突然,他停下脚步,一双鹰目死死锁住张居正:“叔大,你跟老夫说句实话!
这东西,到底是不是万岁爷的意思?是不是他喂到你嘴里,你再吐出来的?”
这个问题,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文渊阁内压抑的空气。
高仪也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张居正。
他们都是成了精的老狐狸,高仪那句无心之言,瞬间点醒了他们。
张居正的手段,他们太清楚了,是堂堂正正的阳谋,是泰山压顶的碾压。
他能想出“一条鞭法”的骨架,这不奇怪。
但奏疏里那些刁钻、精妙、甚至有些离经叛道的细节,那些直指人心最深处贪婪和懒惰的“补丁”
那股子不按牌理出牌的狠辣劲儿,跟那位小皇帝的“五行稽功笺”,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张居正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瞒不过这两位共事多年的同僚。
但他不能承认,也绝不敢承认。
承认了,就等于将那位年仅十岁的君王,推到了满朝文武的对立面。
他张居正,可以做这个恶人,可以被千夫所指,但皇帝,必须是圣明的,是高高在上的仲裁者。
“首辅,高阁老。”
张居正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万岁爷天纵奇才,我等皆知。
但此等经国大政,关乎社稷安危,岂是玩笑?这份刍议,是居正闭门两日,呕心沥血之作。
其中若有不妥之处,还请二位斧正。至于是否与‘稽功笺’有异曲同工之妙,或许……只是巧合罢了。”
“巧合?”高拱冷笑一声,他当然不信。
但他看着张居正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心里却也明白了七八分。
张居正,这是铁了心要自己把这口黑锅背到底了。
他这是在用自己的前程和名声,去给那位小皇帝,当挡箭牌,当开路先锋!
高拱沉默了。
他坐回椅子上,重新拿起那本奏疏,摩挲着上面那一个个力透纸背的字。
他已经年过六旬,再过几年,就要致仕还乡,含饴弄孙了。
高仪也比他小不了多少。这大明朝未来的担子,终究是要落在张居正的肩上。
他知道,这份奏疏一旦推行,将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那些盘根错节的士绅、宗室、勋贵,那些靠着土地兼并和偷税漏税活得脑满肠肥的蠹虫
会像被踩了尾巴的疯狗一样,扑上来,将张居正撕成碎片。
这份奏疏,是一剂救国良药,但对张居正自己而言,却是一道催命的阎王帖。
“叔大,”高仪的声音里,满是担忧和不忍,“你可想好了?一旦此法推行,你可就再没有退路了。
你将成为天下士绅的公敌,这朝堂之上,怕是再无你立锥之地。”
张居正抬起头,迎着两位阁老的目光,他的嘴角,竟然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我辈读书人,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上辅君王,下安黎庶,澄清宇内,致君尧舜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如今,良法在手,圣君在堂,若因畏惧浮言,顾惜己身
而坐视这大明江山沉沦腐朽,我张居正,百年之后,有何面目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
高拱看着他,那双苍老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那个同样天不怕地不怕,一心只想匡扶社稷的“高胡子”。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手里的朱笔,重重地往桌上一顿。
“罢了,罢了!”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声音里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老夫这条命,是皇爷给的。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弹几年。
你想干,老夫就陪你干!老夫倒要看看,是那帮蠹虫的牙口硬,还是咱们的刀子快!”
说罢,他抓起笔,不再有丝毫犹豫,在那份足以让整个大明官场天翻地覆的奏疏上,大笔一挥
写下了“拟票同意,请上裁夺”八个大字。高仪见状,也叹了口气,默默地在自己的那份上签了字。
一道足以改变大明国运的政令,就这样,在三位阁老的决断下,正式出炉。
当冯保将这份内阁票拟送至乾清宫时,朱翊钧正在用小弓小箭,射着一个挂在院子里的稻草人。
他听完冯保的禀报,头也没回,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准了。
着司礼监即刻批红,发往六科,颁行天下。”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仿佛这件足以让无数人头落地的国之大政,还不如他手里这把玩具弓箭来得有趣。
冯保躬身退下,心里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大明的天,要变了。一场血雨腥风,即将来临。
内阁的批红一下,犹如平地惊雷,瞬间炸响了整个京城官场。
当那份名为《经国理财刍议》的邸报,发放到六部九卿、各路言官的案头时,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看错了。
起初,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便是火山爆发般的哗然。
“疯了!张居正一定是疯了!”“清丈天下田亩?万税归银?火耗归公?他这是要把天下士绅往死路上逼啊!”
“此法一出,我等与那田间黔首,还有何异?数代人的积累,就要被他一张纸,尽数夺了去!”
“竖子不足与谋!他这是在动摇国本,自掘坟墓!”
一时间,弹劾张居正的奏疏,如同雪片一般,飞向了通政司。
从“贪恋权位,好大喜功”,到“结党营私,倾轧同僚”
再到“蛊惑君上,与民争利”,各种罪名被安在了张居正的头上。
整个朝堂,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斗兽场,而张居正,就是那个被扔进去,孤身面对无数猛兽的角斗士。
然而,这一次,内阁和司礼监的态度,却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强硬。
所有弹劾的奏疏,一律被司礼监以“议论国政,当以事实为据,不可空发议论,肆意攻訐”为由,留中不发。
高拱更是亲自坐镇都察院,但凡有言官敢在朝会上公然反对新政,他便立刻让御史记录在案
回头就用“五行稽功笺”的法子,去查这些人的老底。
一时间,都察院的“功劳墙”上,黄色和白色的纸条,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几个跳得最凶的言官,很快就因为“本职事务处置不力”,被停职反省。
这一下,朝野上下的反对声浪,总算是被暂时压了下去。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真正的风暴,还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