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此刻的话,意思再明白不过——你若是在这场游戏中输了,输的,可能就是你父亲的性命,你杨家全家的前程!
少女的脸,“唰”地一下,血色尽褪。
那是一种比方才误认圣驾更深沉,更刺骨的恐惧。
她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妹妹,杨若瑜正好奇地眨巴着大眼睛,显然也听到了那句话
只是她那小脑瓜还没完全理解其中的分量,嘴里的糕点都忘了嚼,只是呆呆地看着姐姐惨白的脸。
杨若瑾的心,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但就在这极致的恐惧之中,一股从未有过的倔强和决然,却从她的心底深处,疯狂地滋生出来。
她不能输!为了爹爹,为了妹妹,为了全家,她绝对不能输!
少女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的嫩肉里,那尖锐的刺痛让她混乱的头脑,前所未有地清醒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那双原本沉静如水的眸子里,燃起了一簇决死般的火焰。
她听懂了。这不是游戏,这是她的战场。
冯保并不知道角落里这番惊心动魄的暗流,他高声宣布道:“那么,牙牌令,现在开始!”
他翻开了第一张牙牌,是一张“梅花五”。
“第一题,”冯保拉长了声音,笑道,“请问,哪种花卉,被誉为‘花中君子’,且有‘岁寒三友’之称?”
这题目简单得近乎白送,好几位姑娘都反应了过来。
“梅花!”一个性子急的勋贵小姐脱口而出。
“答对了!”冯保笑着点头,立刻有小太监送上一个精致的荷包作为彩头。
气氛顿时热烈了起来,少女们的紧张感也消除了不少。
冯保翻开第二张牌。
“第二题,‘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此乃千古名句,请问是出自哪位诗人之手?”
“我知道!是张九龄的《望月怀远》!”
这次抢答的是一位御史的女儿,声音清脆,显然是有些功底的。
“姑娘博闻强识,佩服!”冯保再次送上彩头。
高兰始终没有开口,她脸带微笑,姿态优雅。
这等简单的题目,她不屑于去抢,那会失了她作为首辅族孙女的身份。她要等,等一个真正能展现她才学的机会。
几轮简单的题目过后,场上的气氛已经完全被调动起来。就在这时,冯保翻开了一张“人牌”。
“这题,稍稍有些难度了。”冯保的笑容里带上了一丝考较的意味
“《诗经》有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此句之后,用何种草木之实,来形容美人之齿?”
话音刚落,满场寂静。
方才还能对上几句的姑娘们,此刻都面面相觑,蹙起了眉头。
她们或许都读过《卫风·硕人》,但要将这句诗精准地背出来,而且还是在太后与皇帝面前,这压力可就太大了。
高兰的眼睛亮了。机会来了。
她正要朱唇轻启,用最优雅的语调说出那个准备已久的答案。
然而,一个略带颤抖,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却抢在了她前面。
“是……是‘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用的是……‘螓’。”
所有人,包括李太后和朱翊钧,都循声望去。
说话的,正是角落里那个一直默不作声,穿着朴素的杨家大姑娘,杨若瑾。
她的脸依旧没什么血色,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她的腰杆,却挺得笔直。
说出答案后,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胸口微微起伏着。
高兰准备好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不起眼的少女,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和不悦。
李太后眼中闪过一抹赞许,她笑着点了点头:“不错,是这个答案。冯保,给杨家姑娘记上一分。”
杨若瑾听到这话,紧绷的身体才稍稍一松。
她成功了,她为爹爹,争取到了第一分。
冯保看了一眼李太后的神色,心中了然,接下来的题目,难度陡然提升。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此二句形容的是何种乐器?”
“琵琶!”这次,高兰反应极快,声音清越,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请问这‘冰心’,是何人对何人的自比?”
“是王昌龄对辛渐!”杨若瑾的声音紧随其后,几乎和高兰同时响起,但似乎更快了那么一丝丝。
场上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这场原本是众乐乐的赏花游戏,已经彻底演变成了两个少女之间的对决。
一个,是出身显赫、才名远播的高家贵女,她自信、从容,每一次回答都像是一场完美的表演。
另一个,是名不见经传、朴素无华的户部小官之女,她紧张、惶恐,每一次开口都像是一场拼尽全力的挣扎。
可偏偏,就是这两个看似天差地别的少女,在这场才学的较量中,竟斗得旗鼓相当,难分轩轾。
简单的诗词歌赋,两人对答如流。
稍难的经史子集,两人亦能引经据典。
冯保翻牌的手,都开始有些冒汗了。
他出的题,已经远超了“取乐”的范畴,有好几道,甚至连他自己,都得提前看一眼答案才能确定。
可这两个小姑娘,却像是两个不知疲倦的斗士,你来我往,寸土不让。
高兰的脸色,渐渐没了最初的从容,她的眉头越锁越紧。
她不明白,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怎么会有如此深厚的学识?这不合常理!
而杨若瑾,已经完全忘记了身在何处。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冯保翻开的牙牌,和他念出的题目。
她的脑子在飞速运转,将父亲书房里那些泛黄的书页,一页页地翻开,寻找着那个唯一能拯救全家的答案。
“姐姐,加油!”身旁的杨若瑜,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糕点
小手紧张地抓着姐姐的衣角,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地打着气。
朱翊钧坐在龙椅之上,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好戏。
他看着高兰那张越来越僵硬的脸,又看看杨若瑾那副被逼到绝境后
反而迸发出惊人潜力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
压力,果然是最好的催化剂。
这枚他亲手点燃的火种,已经烧起来了。
终于,当冯保满头大汗地宣布两人平分秋色,而匣子里只剩下最后一张牙牌时,整个御花园,安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张即将被翻开的,决定最终胜负的牙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