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心中一动。
来了!
他的保命班底,他的第一块基石,来了!
他放下茶杯,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悲痛又孺慕的神情,对着殿外就喊了一声:“叔父!”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亲王规制孝服,身形微胖的中年男人就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着朱翊钧的小腿就开始抹眼泪。
“皇上啊!您受苦了!大行皇帝走得早,留下您孤零零一个人,臣这心里……疼啊!”
来人正是礼王朱载纯,先帝朱载坖的亲弟弟,朱翊钧正儿八经的亲叔叔。
朱翊钧看着这位演技浮夸的叔父,心里差点笑出声。
这位礼王爷在历史上名声不显,是个典型的太平王爷,没什么大志向
就喜欢附庸风雅,养养戏班子。但也正因为他没什么威胁,才活得滋润。
更重要的是,他是宗亲。是除了后宫女眷外,与自己血缘最近的人。
朱翊钧任由他哭了半晌,哭得差不多了,才用那带着奶音的腔调,哽咽着说:“叔父快快请起,地上凉。”
他亲自去搀扶朱载纯。
朱载纯顺势站起来,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他拉着朱翊钧的手,上下打量着
嘴里还在絮叨:“瘦了,瘦了,这才几天,皇上就瘦了这么多。
冯保,你们内官监怎么伺候的?万岁爷要是掉了一根头发,我唯你们是问!”
冯保在一旁垂手侍立,脸上挂着滴水不漏的笑容:“王爷说的是,是奴婢们的疏忽。”
朱翊钧知道,好戏该开场了。
他拉着朱载纯的手,往殿外走去:“叔父,外面风大,我们去院里走走。朕……朕有些话,想单独和叔父说说。”
冯保立刻会意,躬身道:“那奴婢就在此等候。”
“不必了。”朱翊钧却转过头,看着他,眼神清澈,“冯公公也忙了一上午,去歇着吧。有叔父陪着朕,就行了。”
这话的潜台词很明显:这里没你的事了。
冯保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本想跟着,这是他的职责,也是他的权力。
监护皇帝,寸步不离。但朱翊钧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还搬出了礼王,他若是再强跟,就显得别有用心了。
尤其是在刚刚经历了一场朝堂交锋之后。
“……是,奴婢遵命。”冯保深深地低下头,掩去了眼中的阴霾。
看着冯保退下,朱翊钧这才真正松了口气。
他拉着朱载纯的手,走到了庭院的僻静处,周围的宫女太监都被他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朱载纯还在为刚才成功“逼退”了冯保而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在小皇帝面前挣足了面子。
“皇上,这帮阉人就是欠敲打,您放心,有叔父在,他们不敢欺负您。”
朱翊钧停下脚步,转过身,对着朱载纯,郑重其事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
朱载纯愣住了:“皇上,您这是……”
下一刻,朱翊钧对着他,深深一揖,行了个晚辈对长辈的大礼。
这一下,仿佛晴天霹雳,直接把朱载纯给劈傻了。
他“嗷”的一声,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整个人都跳了起来,然后手忙脚乱地跪倒在地,比刚才哭丧时跪得还快。
“皇上!皇上!使不得!使不得啊!您这是要折煞死小王了!”
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别说朱翊钧现在是皇帝,就算他还是太子,朱载纯也万万受不起这个礼。这是要掉脑袋的大罪!
“叔父乃大行皇帝的亲弟弟,血脉至亲,如何受不得我这一拜?”
朱翊钧的声音里带上了浓重的委屈和悲怆,他上前去扶朱载纯,眼眶说红就红,金豆子说掉就掉。
“叔父,侄儿……侄儿心里苦啊!”
朱载纯被朱翊钧扶起来的时候,腿肚子还在打颤。
他这辈子都没经历过这么刺激的事,皇帝给自己行礼,这传出去,御史的唾沫星子都能把自己淹死。
他看着眼前这个泪眼婆娑的皇侄,刚才那点沾沾自喜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惊慌和怜惜。
“皇上,您……您这是怎么了?谁给您委屈受了?您告诉叔父,叔父给您做主!”朱载纯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朱翊钧要的就是他这句话。
他抽了抽鼻子,用袖子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眼泪,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足以让任何一个铁石心肠的人都为之动容。
“叔父,就在刚才,在奉先殿……”
朱翊钧的“告状”开始了。当然,这不是简单的告状,而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
他将刚才朝堂上的交锋,添油加醋,移花接木,重新演绎了一遍。
在他的版本里,故事是这样的:
他一个九岁的孩子,骤然丧父,心中悲痛万分,只想为父皇尽孝。
结果,为了梓宫奉移这么一件事,司礼监掌印冯保,一个“阉人”
竟然敢不经他同意,就私自和钦天监定下了仪程,甚至还想压着内阁,逼着百官同意。
“……叔父您说,他眼里还有我这个皇帝吗?父皇尸骨未寒,他一个奴婢,就想替我做主了!”
朱翊钧的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愤懑。
朱载纯听得是怒火中烧,拳头都攥紧了:“这个冯保!好大的狗胆!仗着太后的势
就敢如此欺君罔上!皇上您别怕,等明天朝会,我第一个上折子参他!”
朱翊钧心中暗笑,鱼儿上钩了。但他没有停,继续往下说。
“冯公公也就罢了,他毕竟是宫里的人。可张先生……张阁老他……”
朱翊钧欲言又止,脸上露出为难和畏惧的神色。
“张居正?他又怎么了?”朱载纯急忙追问。
“张先生是元辅,是国之栋梁,侄儿自然是敬重他的。”
朱翊钧先是捧了一句,然后话锋一转,“可是,侄儿想问问清楚,为何要改仪程
张先生却只跟侄儿讲什么‘祖宗规矩’、‘国将不国’的大道理。侄儿……侄儿听不懂啊。”
他低下头,用脚尖踢着地上的石子,像个受了委屈又不敢说的孩子。
“侄儿只是想问问,到底会有什么祸事。
张先生他……他便不说话了,只是看着我。
叔父,他那眼神,好吓人……好像侄儿要是再多问一句,就是个昏君一样。”
这一番话,杀伤力比前面说冯保的还要大。
说冯保,是说他“僭越”,是奴才欺主。
说张居正,却是说他“威逼”,是权臣凌君!
对于一个皇帝来说,奴才的僭越固然可恨,但权臣的威逼,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