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里,有几个是能用的?有几个是忠心的?又有几个,不是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却是一肚子男盗女娼的国之硕鼠?
他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投向百官之首,内阁的三位大学士。
高拱,须发戟张,一脸刚直,像一头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猛虎。
张居正,闭目垂首,神情肃穆,如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高仪,面带微笑,中正平和,像个庙里供着的泥菩萨。
这三位,才是这朝堂上真正的执牛耳者。
登基大典走完过场,年号定为“万历”,象征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启。
可朱翊钧知道,这不过是换了个招牌,铺子里卖的,依旧是那些陈年烂货。
廷议开始。
果不其然,最先被抛出来的,就是黄河泛滥的老问题。
“启奏万岁爷!”一名御史出班,声泪俱下
“山西、河南两府,黄河决口,洪水滔天!淹没良田百万亩,百姓流离失所,死者不计其数!
臣请朝廷,立刻开仓赈灾,安抚灾民!”
“臣附议!”
“臣附议!”
立刻便有一大批官员跟着跪下,一个个义愤填膺,仿佛心忧天下的圣人。
朱翊钧听着,心里却在冷笑。
每年都要来这么一出,每年都要吵着开仓放粮,可真正能落到灾民手里的粮食,又有几斗?
层层盘剥,官官相护,国库的钱粮,最后都变成了地方官和劣绅们仓里的陈米,家里的新瓦。
“胡闹!”果不其然,高拱第一个发作了,他瞪着那名御史,声如洪钟
“年年治河,年年决口!拨下去的银子,都填到狗肚子里去了?!
户部拨银,工部治河,地方督办,这中间到底是谁在尸位素餐,谁在贪墨舞弊?
不把这些蛀虫揪出来,拨再多的银子,也是肉包子打狗!”
高拱的脾气一上来,殿内瞬间安静了不少。
工部尚书连忙出列,擦着额头的冷汗:“首辅大人息怒。
黄患乃天灾,非人力所能完全抗衡。去岁拨下的修堤款项,我部皆有账可查,绝无贪墨……”
“账?老夫信你的账,还是信黄河里那些冤魂?”高拱不依不饶。
眼看又要演变成一场毫无意义的口水仗,张居正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缓缓出列,声音沉稳:“首辅,眼下当务之急,是救人。
追责之事,可待灾情稳定之后,再行彻查。
臣以为,可先从户部拨银五十万两,粮二十万石,由都察院派专员押送,即刻发往灾区。
另,着令两地巡抚,务必妥善安置灾民,若有饿死一人者,提头来见!”
张居正的话,有条有理,既有雷霆手段,又显人臣体恤,殿上众人纷纷点头。
高拱重重地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了。
朱翊钧坐在龙椅上,晃荡着两只够不着地的小脚,一直没有说话。
他像个局外人,安静地看着这群大明朝最顶尖的政治家们表演。
一项项议程被提上来,又在一轮轮的争吵和妥协中被处理。
朱翊钧听得昏昏欲睡,他发现,自己这个皇帝,在朝堂上最大的作用
似乎就是个吉祥物,一个证明“皇权犹在”的活道具。
终于,当值的太监尖着嗓子喊出那句“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时,朱翊…钧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就在百官准备躬身告退之际,一个略显稚嫩,却清晰无比的声音,从龙椅上传来。
“诸位爱卿,请留步。”
所有人都愣住了,齐刷刷地回头,看向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小皇帝。
朱翊钧从龙椅上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脸上带着符合他年龄的悲悯和不安。
“朕,方才听闻山西、河南两府的洪灾,心中,很是不安。”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组织语言,那副认真的小模样,让不少老臣心里都生出一丝怜爱。
“大方向,自有三位先生和诸位爱卿做主。朕……朕只是在想……”
他皱着小眉头,像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难题
“朕在想,此次洪灾,受灾的百姓那么多,肯定有很多家庭因此破碎。
那……那些如同朕这般大的孩童,若是在灾难之中,失去了父母,他们……他们该如何活下去呢?”
他抬起头,清澈的眼眸里,带着一丝水光,环视着殿下的群臣。
“所以,朕想,从朕自己的内帑里,出一笔钱。”
“内帑”二字一出,殿内响起一片细微的抽气声。高拱和张居正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诧异。
“朕想,在京畿之外,寻个地方,成立一个善堂。”
朱翊钧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了一丝颤抖,“这个善堂,只接收那些在天灾人祸中,走投无路的孩子。
朕养着他们,管他们吃,管他们穿,教他们读书写字,直到他们十五岁,有了自己谋生的本事。
当然,这个善堂,也不仅仅是为了山西、河南两府的孩子。
自此之后,这大明天下,但凡有父母双亡,活不下去的孩子,都可以来!朕都养!”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掷地有声。
整个太和殿,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群臣们面面相觑,脑子一时都有些转不过弯来。
用皇帝自己的私房钱,去办善事,养天下的孤儿?
这是何等……何等天真,又何等仁慈的想法?
短暂的寂静后,不知是谁第一个反应过来,跪倒在地,声嘶力竭地高呼:“万岁爷仁德!此乃上天赐予我大明之圣君啊!”
仿佛一个信号,殿下瞬间跪倒了一片。
“万岁爷圣明!”
“陛下仁心,感天动地!”
恭维和赞美之词,如潮水般涌来。
大臣们一个个喜形于色,他们当然不会反对,甚至要大加赞赏。
皇帝用自己的钱做好事,博个好名声,又不动户部一分一毫
不让他们这些当官的掏一文钱,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吗?
高拱那张严肃的脸,也难得地柔和了下来。他看着龙椅上那个小小的身影,眼神里透着欣慰。
虽说想法稚嫩,完全没考虑到其中有多少空子可以钻,有多少麻烦会滋生,但这份心,是好的。
有这份仁心,将来就不会是个暴君。
张居正亦是微微颔首,心中对这位小皇帝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帝王心术,可以慢慢教,但这天性里的善,却是最难能可贵的。
就连一向中庸的高仪,脸上也露出了真切的笑容。
他们都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少年天子,那颗未经雕琢的,赤诚的仁君之心。
却不知,在那颗“仁心”的背后,一盘颠覆整个大明棋局的棋,已经悄然落下了第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