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多谢掌印的提点!老奴正为这事儿发愁呢!
您是不知道,那马料的账,乱得跟蜘蛛网似的,老奴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看得头都大了。
还有那些个兵爷,一个个凶神恶煞的,老奴见了腿都软。
唉,还是掌印的您这里好,清静,体面。老奴要是有您这脑子,也不至于去跟马粪打交道了。”
他这一番插科打诨,说得情真意切,既把自己贬低到了尘埃里,又把冯保捧上了天。
冯保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有力使不出。他总不能跟一个自认是文盲的蠢货计较,那反而显得自己小家子气。
他只能冷哼一声,感觉自己像是被关进了一个笼子。
笼子里,有一头随时准备扑上来咬自己一口的恶狼,还有一只在旁边嗡嗡乱叫,打又打不得的苍蝇。
这种感觉,让他几欲发狂。
“行了,都退下吧。咱家乏了。”冯保挥了挥手,连多看他们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张宏理了理自己的蟒袍,冲冯保不咸不淡地拱了拱手,转身便走,背影里透着一股子胜利者的昂扬。
张鲸则是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地退了出去,那副卑微的模样,仿佛能从脊梁骨里榨出油来。
直到值房厚重的门被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光线,冯保才猛地抓起桌上的一个青瓷茶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砰”的一声脆响,伴随着他压抑不住的低吼。
“欺人太甚!”
碎片溅得到处都是,就像他此刻混乱不堪的心情。
他输了,输得莫名其妙,输得憋屈至极。
他想不通,李太后为什么会同意万岁爷这近乎儿戏的安排。
他也想不通,陈太后那个木头人,怎么就突然开窍了。
更让他想不通的,是那个小皇帝。
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背后,到底藏着怎样一个怪物?
张鲸走出司礼监值房的那一刻,脸上的谄媚笑容,就像是被风吹散的烟尘,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那微微佝偻的背,也慢慢挺直了。
那双原本浑浊不堪,透着愚钝和讨好的眼睛,此刻却变得如古井般深沉,偶尔闪过一丝精光,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没有回尚膳监去交接,而是拐了个弯,径直朝着皇城西北角,那个早已被人遗忘的角落走去。
御马监的衙署,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破败。
朱红的大门漆皮剥落,露出发黑的木头,门口的石狮子缺了一只耳朵
另一只的脸上也布满了青苔,看着不像威严,倒像是在哭。
院子里,杂草长得比人都高,一阵风吹过,卷起一股马粪、干草和霉菌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几个穿着鸳鸯战袄的校尉,正歪歪扭扭地靠在廊柱下赌钱,嘴里骂骂咧咧,身边扔了一地的瓜子壳。
看到张鲸这个穿着旧袍子的老太监走进来,他们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当是哪个迷了路的小太监。
这就是腾骧四卫营?拱卫京师,护卫君王的天子亲军?
张鲸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这哪里是军队,这分明是一群被人圈养起来,连爪牙都已退化了的懒狗。
他没有声张,只是像个幽灵一样,在整个衙署里转了一圈。
马厩里的战马,大多瘦骨嶙峋,毛色暗淡,无精打采地打着响鼻。
兵器库的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从门缝里看进去,里面的刀枪剑戟上落满了灰尘,墙角结着厚厚的蛛网。
账房里,几个书吏正趴在桌上打瞌睡,桌上的账册堆得乱七八糟,有的甚至被老鼠啃出了缺口。
整个御马监,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腐烂到骨子里的气息。
冯保说得没错,这里的账目,乱得像蜘蛛网。
可他没说的是,这张蜘蛛网下面,藏着的,恐怕是一头头早已吃得脑满肠肥的硕鼠。
张鲸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两块豌豆黄,是今日万岁爷从小厨房里赏出来的。他拿起一块,慢慢地放进嘴里。
那股清甜软糯的味道,在舌尖化开。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还在襁褓中的小皇子,被自己背在背上,咯咯地笑着,伸手去够树上的叶子。
也想起了自己被冯保一脚踢到尚膳监后,那些看过来的,鄙夷的、幸灾乐祸的眼神。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他这辈子,算是尝了个透。
如今,那个他曾背在背上的孩子,成了这天下的主宰。
而这个主宰,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一尊泥塑菩萨的时候
却把他这个被扔进泥潭里的老奴,重新捞了起来,放在了最要害,也最危险的位置上。
“老奴这条命,本就是宫里给的……只要万岁爷一句话,老奴万死不辞!”
那日在乾清宫暖阁里说的话,还回响在耳边。
张鲸将另一块豌豆黄也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仿佛在咀嚼着自己的后半生。
甜味里,带着一丝苦涩,但更多地,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眯起眼睛,看着院子里那几个还在吆五喝六的校尉,眼神变得像刀一样锐利。
是时候,给这群懒狗,松松筋骨了。也是时候,让那些硕鼠,尝尝猫爪子的味道了。
万岁爷的剑,不能是生了锈的废铁。
他这个执剑人,更不能是个只会跟马粪打交道的老废物。
大行皇帝的丧仪,在无数次的争吵和扯皮之后,终于尘埃落定。
梓宫奉移,山陵崩,繁琐而冗长的礼制,像是给一个时代画上了一个沉重而拖沓的句号。
随后,便是新君登基。
太和殿前,丹陛之上,九岁的朱翊钧,穿着一身与他瘦小身形极不相称的滚龙袍
头戴翼善冠,一步步走上那代表着天下至尊的宝座。他的步子很稳,每一步都踩在钟鼓司奏响的庄严雅乐的鼓点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从殿前广场传来,震得琉璃瓦嗡嗡作响。
朱翊钧坐在那张宽大的龙椅上,看着底下黑压压跪倒一片的文臣武将,心中却是一片平静,甚至带着几分冷漠的腹诽。
万岁?这底下的人,怕是有一大半都巴不得自己早点夭折
好让他们继续操持国柄,将这大明江山,当成自家后院的鱼塘,随意捞取。